“那……德衍以前去过豫州?”
“小时候被父亲带去建康的时候曾路过,后来大了要承担军务后就没有了,父亲在虎牢关守着不能动,我也很少离开司州。”
“所以你也没怎么见过汉人的大好河山?”
“汉人的大好河山可是有一半在你们胡人手里,你是打算跟着我把它们打回来好让我看看吗?”
“那你真是看得起我,我只是个小小亲兵,能指挥的只有我自己的马。”
“我看得起的不是你,是你背后的兵家,不要告诉我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抱负。”
“我的确没什么抱负,鬼谷挑中的是你,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怕它对你不利而上前拉了一把而已。严格来说,我算是被卷入后莫名其妙地入了兵家的门。”
在德衍这个称呼被启用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连带着平等了起来,而阿拓算是破天荒地反驳了一下毛小豆的话。而毛小豆回顾了一下那天的回忆,发现阿拓的话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被质疑的部分。
“那么——既然你现在也被卷入了,就……为我所用吧。”
毛小豆难得用一种建议而非命令的语气对着阿拓,撇开他们双方被授道前的身份不谈,鬼谷挑中的两位传人的确是有平等对话的资格。而想要赢得一个兵家传人的真心效忠,并非是能靠着他以前那些单方面威压的手段就可以达成的。毛小豆自己明白,他对于阿拓所谓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有限度的,若凭着那丁点恩惠反复挟恩图报,那只是在单方面地逼走阿拓。
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这点毛小豆其实很明白,当然他也明白再如何真心以待,阿拓是个鲜卑人的事依然是他们之间永远过不去的坎。
毛小豆内心依然还是会不自觉地怀疑阿拓是否有二心,但却会小心不再用莫须有的罪名让阿拓寒了心,说他功利也好说他势利也罢,在阿拓展现出他自身价值的现在,他就有了被毛小豆谨慎以待的资格。
所以毛小豆对着阿拓笑了,表情虽然生疏但态度却是真诚的。
“你一直说你是虎牢关的兵,而我是个法家的人,我想要相信你,但我也需要你的证明,给我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真能成为我的人。”
“那我要如何向你证明呢?”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最难不过,历来自由心证这种事情考验的从来就不是当事者而是判官。
当一切证据都被摊开,经验、逻辑、性和良心被反复地拷问之后,那些剩下的正与反的两种可能性却还在秤的两边反复摇摆,那么即使是法家的鬼谷秘传在那一刻亦如一个从未启蒙的孩童一样茫然。
由心来证,这对于一个法家之人来说,就像是要拷问他们的道心本身一样的痛苦而艰难。
毛小豆也不是没想过去用律令术来解决,就像他那天威胁过阿拓的那样。可是需要用心来证的事情自然也要对着心来问。这并非如同之前他随意命令阿拓闭嘴或是开口这些简单的事情,他需要做的是剥开阿拓所有的精神外壳去窥探他真正的内心想法。
身为兵家传人的阿拓虽然不知法家的手段,但是本身精神的强度不会低于毛小豆,即使阿拓不作任何抵抗,那段律令术施加在他身上的过程几乎等同于在精神上直接对着阿拓用强。
而若阿拓有些许反应,那毛小豆要让律令术有效就必须在精神上同阿拓的精神搏杀,摧毁对方的一切防御后再行用强。无论是上述哪一种,要毛小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直接对着阿拓出手那就是知法而犯法,这种违背本身道心的事情毛小豆一样都做不出来。
于是事情只能卡在原地,而毛小豆只能像是一个最最贪婪的索取者那样对着阿拓伸出手,而阿拓只是小心地接住了他的手防止他动作太大从马上跌下去。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我之间天生的怀疑只在于你是鲜卑人,而我是汉人。但说到底这也不是能由你我决定的事。我甚至不知道要你怎么去证明自己,说你不是鲜卑人吗,那又怎么可能?说你要为了汉人去对着鲜卑人刀剑相向吗,那听上去只是显得你更卑鄙而不可信任了。”
“也许从一开始对你我来说更好的选择就是让你离开虎牢关,你要留在汉人地界当个普通人也好,你要回去北面重新当你的鲜卑人也好。那就轮不到我来纠结一个鲜卑人在虎牢关究竟会变成怎样的问题了。可是现在,无论是否是你的本意,你都已经是个兵家的人了,那我就不能放你离开了。你要么为我所用,要么……”
毛小豆突然间陷入沉默,但其实他们俩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那句话在那天他们从鬼谷回虎牢关时他已经在满腔愤怒的驱使下冲动地说过了。以他们两个的记忆力,也不至于当成那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就当是我贪婪又多疑,而我看我自己亦是如此。
就像你和我父亲说过我的那样,在我心里还是把守住虎牢关当成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刚愎自用不知信任他人。你可以选择仅仅做你一个亲兵分内的事,或者,你就用你能想到的所有的方法向我证明,证明是我多疑,证明你是真心,证明我们可以一起守住虎牢关。”
阿拓再次看见那个脆弱的表情从毛小豆的脸上一闪而逝。
这个生来就仿佛被决定了一生宿命的人,这个整个人生的成长轨迹都在为了虎牢关而牺牲的人,这个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守的虎牢关到底是保护了怎样的大好河山的人。阿拓开始明白自己当时想替他挡下的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