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的是令公子在私塾里的事?”
“没错,小孩子启蒙早些晚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会早早背个三仓又代表不了什么,也不过是我夫人提早教了几句而已。私塾里的夫子问有没有人会背,那孩子也就起身背了一遍得了一句夸奖而已。”
“那不是挺好吗?”
“本来是,结果一放学几个比他大的胡人孩子就直接把他围住了,说他怎么敢会他们都还不会的东西,长大了是不是也要替了他们的位置,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我这个做爹的也没用,就算我儿一点儿错也没有,我找夫子打听了一下那几个打人的家世后还得提着东西一家家上门给他们道歉,说我管教不当,才会让那孩子在私塾里不知好歹乱出风头。”
“哎……”不但孩子的父亲说得情绪激动,连听的那个也是一声长叹。
“难道这就是陛下口里说的胡人汉人一视同仁吗?六岁的小孩会背个三仓犯了什么王法了吗?!”
皇帝也想跟着长叹一声了,他从没授意过任何一个胡人可以任意欺凌汉人。相反的,在胡人和汉人产生矛盾的场合里,他通常是担任调解关系的那一位。但他毕竟只是人间皇帝又不是什么老天爷,能无时无刻监视着每一个胡人的行为,在他们有什么野蛮行为的时候及时来个天打雷劈好警告他们别干傻事。
只是很可惜,皇帝身为胡人的皇帝,哪怕已经如此宽容地对待汉人,尽他可能地一视同仁,但每次汉人从胡人那里受了气,最终内心埋怨的对象依旧是皇帝本人。
皇帝此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极为不成功的媒人,将八字不合的胡人和汉人强行送进洞房,结果造就了一对怨侣,那俩人完全都不反省自身的问题,反而把所有生活的不幸都归咎于媒人一个。
但皇帝既然是皇帝,就说明他有强迫他人的能力和资格。于是本来想要叹气的皇帝反而扯起一边嘴角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指着最开始他听的那个抱怨的胡人贵族。
“你,坐去那里。”
222.
“可汗?”
被指了的那个胡人官员一脸的意外,但是皇帝的表情不容一点质疑,于是他赶紧就从自己的位置上起来了。皇帝径直给他指了汉人那一排两个汉人中间的那个位置,位置原本的主人立刻起身刚来了个“臣告——”
“你坐他那里。”还没说完一句告退的汉人大臣被打发去了那个胡人原本的位置,那刚好也是夹在了两个胡人中间。
这时宴席都开始了好一会了,每个人的桌案面前的菜肴和酒都已经动过了,于是在这两位搞不清楚状况但先好歹换了位置的大臣身后是忙着帮他们来回搬菜的侍者。
“你过去,你过来。”
皇帝此时仿佛终于来了兴致,他越来越快地指着一个又一个的胡人汉人让他们对换,连坐在最远端的那些都不放过。
但随着皇帝指名的人越来越多,刚开始那些官位品阶够大的还能有人帮忙搬菜,到后面干脆连侍者都不够了。于是堂堂国宴上出现了很好笑的一幕,被点到名的官员们不得不自己端着自己吃过的盘子来来回回地跑。
这群根本没干过这种活的人哪里知道端菜的技巧和规矩,有些忙着低头走路的中途撞上了对面一样只顾着自己走的同僚,然后什么干果啊烤肉啊点心啊甚至连汤汤水水都干脆地洒了一地。
他们这副仪态尽失、丑态毕露的样子终于让皇帝开怀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在场出丑的没出丑的都用一种“臣有罪,请陛下饶命”的表情看着皇帝。
“无妨,都坐好,这么热闹才有了点过年的样子,是吧?”
大臣们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有什么意有所指,只好一边揣摩圣意一边点头应是。然后像是他们都约好了一样,所有人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经过皇帝给他们一一换好位置后,如今胡人和汉人的朝臣是真的一个挨着一个坐成了犬牙交错的样子。于是在场每一个臣子都像是回到自己初学礼仪的那一刻一样,默默地吃菜喝酒,让这场宴会的气氛一时冻结到了冰点。
“怎么又安静了?大过年的,你们就没什么逸闻趣事好和身边的同僚聊一聊吗?看你们刚刚都聊得挺投机的,大家继续聊啊。”皇帝好像没读懂这满朝的沉默尴尬,还双手一起做了个大家快聊起来的姿势。
“贺兄,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
不能抗旨又没什么可聊的两拨人只好互相努力客套起来,就好像已经同朝为官多年的双方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皇帝冷眼看着这些人带着一脸假笑没话找话的样子,蓦地打从心底升起一股万念俱灰的想法来。
眼前这一幕就是他努力了半生后达成的结果,都不用找哪位圣贤来做客观评价,就是在场任何一个端盘子的侍者都是一脸不妙怕这场宴会不知如何收场的表情。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实际做到的和他想象中一位明君应该做到的差得很遥远,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差距到底是来自于自己太过无能,还是他真心想要的本就是够不到的镜中花水中月。
“既然诸卿都没有了聊兴,那今日的宴会就到此为止吧,反正孤也累了。”
已经懒得去强扭那颗瓜的皇帝说完后就直接起身,转身时眼角余光瞄到远处几名汉人胡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的样子,明知会有这种结果的皇帝只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就径直离开了。
从摆国宴的大殿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了,虎牢关的年节看不见月亮,平城的也是一样,前面打着灯笼的大总管还在专心引路,而皇帝却突然停下身来望着天空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