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将军并没有接徐羡之的这一句话,而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率先自己落下一子堵住了自己的“生门”。只有求生的人才需要留住生门逃生,而只是来践行死亡过程的人则不用。于是本来属于自己的“生门”也可以变成对手的“伤门”,那一手虽然改不了自己的死局,却还能在死前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也是,他不知道你不需要自己的生门了,所以不会防你这一手。但这样的伤就够给郡公再腾出十年或者十五年?”徐羡之估摸着毛将军的那一手对于自己的损失,虽然是真的有点痛,却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本来是不够的。”
毛将军突然伸手去拿徐羡之早就已经下好的一步棋,这种行为本来在棋局里是严格禁止的,但徐羡之知道他们目前不单纯是在下棋而已,所以他眼看着毛将军将他下好的那枚棋子拿走然后取了一枚自己的棋子。
“只可惜,他把那孩子送来了虎牢关。阿拓他本来应该是一步暗棋的,可惜过早地暴露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所以现在我能把他当成我自己的棋子用了。”
本来准备用自己的棋子填上那个位置的毛将军突然被徐羡之握住了手腕。
“自己的棋子?你自己去死还不够,为了博那个阿拓的信任,你还把德衍喂给他了!德衍他可是你儿子啊!!”
明明说的是毛将军的儿子,却是徐羡之先流泪了,他和毛将军相交这么多年,毛小豆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以说,在徐羡之眼里,毛小豆和他自己的儿子也差不了太多了。事到如今,徐羡之终于明白了毛将军干什么都要把毛小豆和阿拓凑在一起的用心,但是明白是一回事,他哪怕自己代入想象一下,都不敢相信毛将军到底是怎么下的狠心。
本来面无表情下着自己的棋的毛将军到了此刻终于闭上双眼,他咬紧牙关却还是止不住嘴角的颤抖,但比谁都容易眼角通红的毛将军却终究没有哭。
“德衍他……”这一次毛将军终于没叫那个一直让毛小豆自己都觉得丢脸的“小豆子”的小名,但可能这个名字毛将军自己根本叫不惯,所以话才说了一半又哽住了。
徐羡之没有催促毛将军,只是依旧没有放开他的手,等毛将军低下头缓上一阵子后再度抬起头时,徐羡之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谁都拦不住的决心。被那个眼神所摄,徐羡之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度。
“他首先是虎牢关的少将军。”毛将军终于将自己的棋子下到那个位置。
“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徐羡之低头看向棋盘,在这一子易主之后,原本属于他的大龙生生从脊骨那里断了开来,于是这一局棋,从毛将军一个人的死局变成了徐羡之和毛将军两个人的同归于尽两败俱伤。而徐羡之只是怔怔地望着这局棋,任由自己的眼泪落在了棋盘之上。
“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德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徐羡之此时的语调已经接近哀求了,阴阳家看命从来就不是为了信命的,他根本做不到眼看着毛家父子自己一步步踏进火坑。
“宗文,这局棋我们已经下了两年了。”把代表毛小豆的那个子下完后毛将军又恢复了平静。
“你看我有哪一次没有死的?今天这盘已经是我下得最好的一局了。从阿拓那个孩子来了虎牢关算起,这局死棋就已经开始了。既然开始了,总得有人去把它下完的,我也只能是……一边下完它……一边求个对汉人最好的结果罢了。”
毛将军打开桌案上的匣子,将一封预先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徐羡之。
“这后面的安排我都写在里面了,按照我的计划大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算万一有变,我的应对也都写在里面了。总之此行你和郡公安心攻打燕国,无论北面的皇帝有什么反应你们都不必做任何应对,司州一切有我,虎牢关绝不会有失。”
徐羡之郑重地接过毛将军递过来的信封小心藏进怀里,他仔细地听着毛将军的话,因为他明白毛将军是在交代后事。
“这一战后,北面应该有一代人没法南征了,所以我的估计是十年到十五年的安定时间。
可是赢来一代人的时间也不代表汉人就从此能高枕无忧了,别忘了,北面的皇帝已经基本完成了胡人各部的统一大业,也初步结束了让胡人从游牧到农耕的转化。只要有一代人的时间给北面休养生息,他们就又能凑出一支南征的大军出来。”
“而你再看看我们汉人这里,司马家腐朽已极,王谢两家和世家的利益盘根错节,郡公哪怕已经开始提携寒门子弟,但他终究还不是皇帝。胡人本就比我们善战,如今还比我们团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纵使我现在这一手能从北面的皇帝那里扳回一点劣势,但在胡汉争天下的这局棋里,我们或许已经是在下一局死棋了。”
“在我身后,汉人里有资格下这局棋的人也不过剩郡公、道和兄和你了。万望你们慎之又慎,不要下错一步。”
“我知晓了,你……走好。”
徐羡之起身站到毛将军面前,用一种根本不应该的姿势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而毛将军正襟坐着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人直挺挺躺着时才能受的礼。
“还有。”毛将军叫住了已经转身掩面准备逃出这里独自哭一场的徐羡之。
“如果有朝一日你看见了属于你自己的死局——”
毛将军说这句话时,他们俩人都感觉到冥冥中有股力量降临在他们身上,像他们这样有名门真传的人都明白那代表在这股力量的见证之下,之后他们口中所说的话是会一语成谶的。本来已经能对自己的死局心平气和的毛将军此刻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他一向明白天道不仁,但从未想过它能残忍到这样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