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了,它们就好像是从未分开过一样又再度合而为一了。
279.
皇帝忽然觉得区区一串马铃铛也比他能勘破世间真相。
这些年里看似有很多事情都被改变了,皇帝带着鲜卑人入了关,让一路游牧的民族在中原定居下来开始学习耕种。
他从代王变成魏王,然后扫灭北方众多势力后成了魏帝,把自己那顶简陋的随时都在变更地点的王帐,变成了结构规模上虽然有所不及,但总算是有了三分像他见识过的汉人的未央宫那样,还算过得去的平城皇宫。
部落的长老们一个个有了正经的官职和品秩,上朝时也会学着汉人的礼仪拿块笏板装装样子,至于有时他们会不小心拿反了,毕竟不是自家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皇帝就算是看见了也不会太苛责他们。他也开始大力地任用汉人,那些留在北方的汉人氏族们从开始的不信任,到慢慢试着放出一两个家族子弟试探,再到如今大量出仕,皇帝用数量换质量,好歹也凑了半个朝庭的汉臣。
但皇帝面临的问题本质却根本没有变,只是从二十多年前他们分别时嘴里的讨论变成了每天的现实。
就像是年初皇宫里那场国宴所呈现的那样,胡臣埋怨汉臣,觉得对方分走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还用一些听不懂的虚伪道迷惑他们的子孙。
汉臣埋怨胡臣,觉得无论怎样退让表忠心,在那些野蛮人面前都始终是个外人,道讲不明白非要蛮干,最后却又要自己来承担责任。最后大家抱怨来抱怨去就干脆变成了埋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皇帝本人。
皇帝想起了这两年他启用的一个叫崔浩的年轻汉人,对于胡汉两族之间的矛盾,偶尔那个人灵光乍现的时候,能提出一些和当年诸葛承还在时差不多的靠谱建议。
那时的皇帝不管是因为有趣也好怀念也罢,会在崔浩身上复现一点点诸葛承曾经的待遇,然后不出意外的,鲜卑贵族们看崔浩的目光简直恨之入骨。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皇帝开始庆幸诸葛承自己选择了回去,不然的话,他的偏爱大概已经不自觉地害死过对方很多次了。
于是皇帝就像他保留下来的那颗孤独的铃铛那样,被看做是表面的那一部分金光锃亮,糊弄一下的话外人看起来活像是镀了一层真金。但其实作为根结的那一部分早就灰了,暗了,如同皇帝本人一样,这些年来为了平衡两方过得心力交瘁,再过不久就该死了。
本来皇帝还以为这种日子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么过,因为在他一直很关心南边的细作们发回来的情报里,他从没听见过诸葛承的消息。
从皇帝还只是个北方游牧小国的国王时,他只能偶尔收到的一两个由没怎么受过训练的新手发回的,那些统共就只三言两语含糊其辞的内容;到等他称雄北方之后,有了一支由潜伏在各行各业内的专业人士组成的队伍,他们从各个角度观察记录,发回来的关于晋朝最新的情况,让皇帝能从文字上构建出一个还算鲜明的汉人王朝。
可是皇帝拿着这些情报读了又读,连一些地方小县的报告也认真梳,却从没从那些文字里找到那个他熟悉的名字。
诸葛承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了南方。
第178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对于这个结果的解读,皇帝做得相当矛盾。
有时候皇帝会很庆幸,觉得他的阿承在努力过后对汉人失望了,只好选择过回了隐士的生活,于是他们俩的那个成不了的奢侈愿望至少可以实现一半。当了村夫的诸葛承虽然没法在史书上留名,再让“诸葛”这个姓在历史上闪耀一次,但至少他的一生是快乐的。
更多的时候皇帝会怨恨,恨司马家的人代代都懂得怎样才能毁了诸葛家的人。明明诸葛承有一腔热血要拯救汉人王朝,对方却连一个最简单的身份和机会都没给过他。暴殄天物到了这等程度的皇帝和王朝,为什么还会在那里苟延残喘,只不过占了一个汉人身份,难道就能为所欲为到这种地步吗?
极少数的时候,当皇帝在半夜里从一起刺杀里惊醒,随即抽刀杀死了几个已经摸近殿内的不知名的死士,然后在弥漫着血腥气的房间里和几具尸体面对面地发呆。皇帝会觉得特别地惶恐,如果阿承不曾像他这样好运,如果在他前行的路上遇见了某个意外,而他没有顺利地躲过去,那他是不是会就此死在某个角落,永远也无人知晓。
现在皇帝知道了,事实和他所有的想象都不一样,诸葛承原来一直都在,甚至在皇帝的书房里有整整一个架子专门用来放关于这位的分析和情报,因为他是皇帝首选要进攻的州的刺史,手上握着汉人的三座雄关。
这两年来关于这位刺史的情报更是事无巨细深入底层,因为皇帝在他身边安插了整个北面最优秀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位细作。皇帝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对方发回来的消息,没把这个有时过于不靠谱,还一直妇人之仁的将军放在心上,也没想过他会成为自己进攻汉人王朝时的最大阻碍。
但现在,仅仅一个小魏就让皇帝明白,其实攻守早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对调。
诸葛承用整整二十三年做了一个局,他的刺史生涯看起来普普通通乏善可陈,只是不好不坏的平庸,就像眼前这一大堆退了色的绳结,脏兮兮地扭在一起不太起眼。但在那一团乱麻的绳结最后,是那些早已被他磨到发光的铃铛,也是皇帝的细作肯定从没见识过的机关兽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