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入不了道更多的原因在于,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是像儒家那样入世去兼济天下,是像道家那样遁世去升华自身,还是像释家那样出世去超脱轮回?
而刘义隆的矛盾则在于另一方面,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却没有看清正确的通往目的地的道路。
他想要的是继续刘裕的改革,对抗世家和门阀贵族,将已经固化在那个庞大阶层里的利益重新取回帝王的手里。为此,刘义隆必须寻找一个足够聪慧也足够忠诚的盟友去当他挡人道路的绊脚石。
谢灵运倒是有着足够的智慧和才能,这在刘义隆第一次看见谢灵运写的字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刘义隆没想明白的是,谢灵运是士族门阀血脉的集大成者,哪怕他有时不屑去参与那些士族们的聚会,但他依旧是这些人心里的精神标杆。
而刘义隆的政治想也无非就是把现在是别人的东西重新夺回到我和我自己的人手里,也并没有伟大高尚到足以打动谢灵运这样的聪明人,哪怕赴汤蹈火背叛自己出身的阶层也要去实现它。
所以看明白了皇帝暗示的谢灵运果断地舍弃了自己那一点点的儒家情节,他多少是想帮助一下受苦受难的天下人的,但那不是以将自己认识的亲朋好友全部献祭作为前提的。
于是乎入世不成的谢灵运开始想着明哲保身,去做一些看着出格却又不至于到什么滔天大罪的荒唐事。然后他做了一连串擅离职守、铺张浪费、张扬扰民的事情,接着顺带的,得罪了一批忠于皇帝力求表现的庸碌官员。
“凄凄陵霜柏,纳纳冲风菌。”当谢灵运写完这一句,纸上又开始浮现被这残酷世界的寒霜和狂风摧折的可怜生灵。
谢灵运当然明白,得罪了人是会有后果的。可是有些东西本来就是天生的,当他说出什么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时候,固然是表达了一个我是天才,曹子建是比我更天才的人的意思。
但谢灵运真正想说的,是普天之下到处都充斥着一群庸人,你们这种合在一起才值一斗的人就别来打搅我的宝贵时间了。所以就算知道他的藐视行为最终会让那些人怨恨他报复他,他依旧没法掩饰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习惯。如今看来,自己也算自作自受,别人的手段虽然不怎么高明,但他拒绝皇帝在前,得罪小人在后,自然最后也就会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
“邂逅竟几时,修短非所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下泯。”
提笔写到这里,这张纸上开始浮现出很多面目更为清晰的人影。比如文才上能和他共鸣的灵运四友;又比如在佛学上带他入门的慧远大师,以及后来与他交好一同论经讲道的高僧们;再比如——
曾经在彼此生命中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在每个人的认知里真正认同了彼此成为自己的知己,承认对方能在才华和能力上同自己并驾齐驱,也能一起做一些真正影响天下局势的大事的毛小豆和拓跋嗣。
只可惜,后来的谢灵运才发现,他们三人的出身、道路、想和目的简直是天然的南辕北辙,最后他们的经历也同样证明了他们生来就注定的分道扬镳。所以有时候谢灵运不禁会想,如果像他们这样的人放弃世俗世界的一切,干脆归隐山林不再受这些约束,会不会这一生就能变得更幸福一点?
然后现在谢灵运明白了,就是因为他是他们三人当中最犹豫的那一个,所以他才是他们三人中唯一悟不了真正的道的那个人。
4.
谢灵运会知道毛小豆那个过分优秀的亲兵“阿拓”其实是北面的皇帝拓跋嗣完全是因缘巧合,因为在拓跋嗣率军围困虎牢关的毛小豆那时,谢灵运本人刚巧在嵩山的山神庙里研究前朝碑文。
知道虎牢关守将是毛小豆的谢灵运,仗着在野外山林里没有人能找到自己,就想着用他的道家手段帮毛小豆探一探魏军的虚实。到时候整合一份情报发去虎牢关,也算是他为了朋友尽了一份心力了。
可是他用来侦查敌情的水镜刚刚开了个气口,甚至水镜里对面魏军的画面都还在那摇摇晃晃,魏军中军里众人拱卫着的一人突然转过头看向了那个气口的方向。而当谢灵运刚刚看清稳定下来的水镜里的画面,就吓得一挥手撤掉了这面水镜。
“阿拓?!”
别说谢灵运本身就是个远离朝局核心的人,虽然官职加身,但是三天两头擅离职守跑出去游山玩水;就算他认真上朝做事,他一个南边的文官也是没有机会见到北面朝廷的皇帝的。这会他看见当年毛小豆身边那个鲜卑人亲兵,一身华丽铠甲处在整个北面军队最核心的位置,直接被惊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拓是取自拓跋的话,加上这一次北面是皇帝亲征,所以阿拓他是北面的皇帝?”
这边谢灵运还在震惊自己的发现,那边天上已经有一只海东青朝他飞过来了。嵩山离战场的位置实在太近,几乎都在拓跋嗣的秘法覆盖范围内,所以不一会他就发现了那个偷窥者的行踪。
谢灵运看着那只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山里的猛禽爪子上抓着一张纸条落在他跟前时,就知道藏也没什么用了。尤其当对方那张纸条上写着他谢灵运的大名,又用仿佛依旧是朋友的口吻问他这些年可安好时,他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了。
所以他干脆也掏出两张纸写了点话,又临时画了两张传讯符,一张发去给毛小豆,另一张发去给了拓跋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