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踌躇不前,嘴唇颤抖着,拼命想记起每一个细节,与她所惧怕的遗忘所愿相反的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瞬间进入脑海中的全部另她背靠在墙上,抬手捂住了眼睛又即刻放开,对面楼上窗台摆着的花草是这座城市人们最常见的耐心和温柔。不愿任何一株植物枯萎,她走出拐角两步,自己曾养过开得更加绚烂的花朵。
一切回忆都是美好的,哪怕结局再疼,也无法抹去全部痕迹,阻止人满怀温暖。侑子理了理头发,走向房子,站在门房前,弯下身敲了敲玻璃,
“有人吗?”她问。
一个陌生的褐发年轻人慢悠悠地从休息室走出来,她也带着同样的惊讶问他能不能把花给三楼的租客。
“卢卡?”年轻人摊手,“你是谁?”
“谢谢你。”侑子推开门房的门,把花塞到了年轻人的怀中,转身快步离开,在转角处差点儿因为走神撞上一辆自行车。她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突然想起什么又站起身,朝名为弗洛拉的餐厅走去。
门前漆面黄铜雕花还在,多了介绍每日菜色的可收起挂板。由于写了营业中,她推门走进去。焕然一新的装饰,几乎找不出过去的格局模样。穿着黑色套装的女性亲切地询问她几位。
侑子像是走错门一般,说道:“一位。二楼的位置更好。”
对方将她领到一张两人桌前。手表上显示五点,侑子是第一个客人。当对方问她要喝些什么时,她回答白开水,并问店铺是什么时候重新装修的。
“您是老顾客吗?”她问侑子。
“上一次来是五年前左右。”
“那真是老客了。三年前重新装修的,菜单也进行了极大的改良。”
“老板换了?”
“只换了厨师。在一年前被评为米其林一星,即使您很久没来也一定会喜欢的。”对方笑道,“您需要用菜单点单还是口头?我们有每日必有的家常菜和定量的菜。”
“菜品目录,谢谢。”侑子说,在对方到达之前走向进门时就注意到的极为显目的照片墙。
保存并不完好的照片上几乎是见过的面庞,模糊或清晰,瘦高的老板蒂莫西,在职最长的调酒师马修……然后她看到一个圆形的相框中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立式钢琴旁,圆润的脸庞,垂落在腰间的卷发,即使看侧脸都能注意到她是多么快乐。侑子迅速地把所有的照片都看了一遍,没有母亲。就让这照片留下来吧,她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新鲜的烘烤番茄,口感浓郁的肉酱马铃薯面疙瘩,松软的蕈菇炖饭,爽脆的自制手工香肠,入口即化的冷霜奶糕,侑子点的食物比她实际能吃下的还要多,但她不慌不忙一点点品尝,坐在能看见店门的二楼,人流不断涌入,穿着便装,两三成群。到底还是家庭餐馆,其乐融融的氛围与冷冰冰的米其林三星完全不同,侑子想着,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样的嘈杂声了,熟悉的语言变成了大呼小叫。的确,在她和机场的司机还价时的欢欣雀跃如今成为了小小的羞怯,只过了这么几年她就成为了曾被称为装腔作势的人们中的一员了?还是说她本就该这样,顶着藤原的姓氏成为……不,侑子想到自己的姓氏时恨不得将之挥之脑后已是一种反射性状态了。
“这儿有位置吗?”她从恍然中醒来。这个人……是刚才在广场上让她帮忙拍照的青年。
嗯,说是青年未免不太妥当,他看上去应该有二十七八了,一头显然被打理过的非一般精致的褐色短卷发,需要多少时间呢,侑子想着,点了点头。
“坐吧。”
“你是游客?”蓝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侑子。
“你觉得呢?”“你在这儿住过。”
“对,很久以前。”她微笑道。这个青年应该是在搭讪,只要她保持清醒就好。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吉里安诺。”“我是侑子。”
“你是日本人?”
“从国籍上来说,是的。”她舀了一勺奶糕,抬头看向吉里安诺,却发现他紧紧盯着自己,好像想从脸上找到金子似的,不禁往后靠了靠。“你去过日本吗?”
“从来没有。”吉里安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摊手摇了摇头,“你会在那不勒斯常住吗?”
“几天而已。”
“之后去日本?”
“不,我在美国读书。”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吉里安诺双手交握,“我想我没有冒犯你。只是真的很像。”
“因为我们都出生在意大利。”侑子拧起眉头,“这再正常不过啦”。
“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十多年了。”
“你那时多大?”
“大学结束,刚开始工作,到她去世。”
侑子真正看着吉里安诺,在此之前她只把他当一个晚餐时的谈话对象,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现在不同了。他的五官带给人的亲切感远胜于侑子见过的每一个人,她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于是放下了叉子。或许她在某处见过这双眼睛,相同的,低垂的蓝色眼睛。
“呃……能告诉我更多,你的朋友的事情吗?”
“她很可爱,每个人都爱她,她也很倔强,是我们把她宠坏了。有一年她一定要去威尼斯参加没什么意思的狂欢节,妈妈不让她去,她离家出走,一个人从罗马坐火车去。所有人都找不到她,我们急疯了,第二天她在旅馆给我打电话,说的确不好玩,没钱买回来的车票,让我偷偷接她回来。我从学校溜出来,她坐在教堂里,那时她才八岁,转眼间就长大,离开了……我看到你的侧脸就想到她。你认识她,你一定认识克拉拉。” 吉里安诺用无比怀念的眼神看着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