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良漪放下茶筅,一手拿茶匙一手执铜壶,向碗中注入热水的同时,用茶匙迅速而巧妙地搅拌着碗里的茶汤。
这是表演的重头戏,她特意来到了萧燚身边,萧燚便能清晰地看见茶汤表面快速地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首先出现了一只飞鸟,而后飞鸟变形,成了盘旋天际的游龙,继而再变,又成了奔跑的雄狮。
待茶汤涨至距离碗口半指的高度,乳白的泡沫中呈现出一朵深青色的,盛开的花朵。
像牡丹,又像芙蓉。
芙蓉。这个词反复回荡在萧燚心头,像是大钟被敲响后震荡出来的涟漪般的力,一遍一遍滤过。
她竟是精通茶道的高手。
萧燚忆起幼年,父亲和朝中文官一起喝茶,因不通此道,点不出漂亮的“云头”而被那些文官私下嘲笑不懂风雅。
“从何处学来的本事?”萧燚靠坐在床上,接了茶碗,却舍不得破坏那精美的画儿。所以只盯着它看,并未喝。
“忘记了。”
萧燚的目光从茶汤移到了木良漪面上,带着疑惑。
“真的忘记了。”木良漪解释道,“三年前我在槐阳县令家中醒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们跟我说我是被人从海滩上捡回去的,大夫说伤了头,所以才失了记忆。”
“后来我又被送到越州知州秦大人那里,我的名字还有身世,都是秦知州告诉我的。在秦知州家中住了大约半个月,就来到了这里。”
“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永安?”
“泰和七年,三月。”
“也是三年前,你只比我迟两个月,好巧。”木良漪有些遗憾地说,“那我怎么没早些认识你呢。”
早些相识的话,她们大概率不会有变成朋友的机会,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相处。萧燚在心中想,她们相遇的时机,是最好的时机。
“你的病,除了想不起从前的事以外,还有没有旁的影响?”她问道。
木良漪摇头:“没有旁的影响。”
“姐姐,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
萧燚往腰侧看了看,没说话。视线复又移回茶汤上。
汤面的乳白色泡沫经久不散,可见点茶人功底深厚。
她正要递向嘴边,茶碗却在中途被抢走了。
“你正在吃药,最好不要饮茶。”木良漪捧着茶碗,笑吟吟地说,“我做茶主要是想帮你解闷,今天先看看,等你好了再做给你喝。”
她解答萧燚的疑惑,语气温柔到像是在诱哄。
“时间还早,我还要再做几碗,这一碗先给金甲,还是先给铁衣呢?”
“都好,你来决定。”
木良漪眼睛弯了弯,喊来青儿:“你把这碗茶端出去,给金甲或者铁衣。”
一转身,看见萧燚眼中含笑。
“姐姐,你笑什么?”
“这碗茶送出去,他们两个要打架了。”
“哦——”木良漪好奇地问道,“他们两个谁更厉害啊?”
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你想看吗?”萧燚问道。
一副只要木良漪说想,她就立刻让他们打给她看的样子。
琥珀色的漂亮眸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算了,今天先看茶百戏吧,比武改日再看。”
她怎么这么可爱。
当初不该送她鹰,应该送兔子,雪白的兔子。
……
大理寺狱。
贾元宝抱着身子缩在墙角,坐在一堆混着老鼠屎的干草上,刺鼻的气味把他的鼻道已经冲麻木了。
这里的老鼠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不停地叫,它们肆无忌惮地从一个墙角钻出来,迅速蹿如另一个墙角,像是在宣示这里是它们的领地。
贾元宝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的灵魂似乎还停留在被殿前司禁军从垂拱殿带出去的那天,他离开了金碧辉煌的皇城大内,被投入到这漆黑发霉的大狱里。
他还不能够适应,一夕之间,他从大内內宦统领变成了阶下囚。
他更加不能适应,死亡即将降临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事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因为亲自促成这个结果的,是天底下权柄最大的那个人。
脚步声传到耳边,贾元宝猛地一抖,抬起头惊恐地目视前方。
两盏油灯撑起了一片光明,两名狱卒引路,挺着圆滚滚的身子走在后面的,是当朝宰相木嵩。
接近牢房时,一名狱卒快跑几步,掏出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锁。
“木相公,您请。”
木嵩手里握着一块白绢子,掩着口鼻,抬步迈入牢房。
他挥手,两名狱卒以及他的近身小厮立刻退了出去。房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三盏油灯。
“木相公,是来送奴才上路的?”
“此言差矣,案子未经审判,缺乏证词,如何能定案。”木嵩拿开绢子,道。
“要做什么,木相公直说吧。”贾元宝仍蹲在墙角,面如死灰。
“你在京中的两处宅院,之后会由你的义子折变成银,和其他金银细软一起,送去你余阳老家,交给你弟弟。此外,余阳县令不日即将升迁,留下的缺也会由你弟弟补上。”
“木相公,这都替奴才安排好了。”贾元宝空洞的双眼有了些神光,微微咧嘴,道,“奴才感激涕零。”
“不是我,做这些安排的另有其人。”木嵩说话时抬手对着东北方拱了一下。
贾元宝一怔,随即由坐姿改为跪姿,对着东北方匍匐大拜:“奴才,感激涕零!”
眼泪鼻涕很快糊了他一脸,也不抬手擦,缩回墙角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