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瑜不比雪存受约束,住回公府后,他出过几次门,没再用从前兰陵坊那辆旧车。
旧车被雪存一并带来了公府。
这辆马车是长安城最常见的制式,外头少说能找到百辆一模一样的,正是她为摆脱不必要的麻烦特意购置。
雪存刚坐上垫子,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身体对外用之物一向敏感,已到了衣袖不小心抽一条细细的丝,也能扰得她整夜睡不好的地步。
今天这垫子坐着怎会有凹凸不平之感?
灵鹭和云狐也陆续登上马车,雪存缓缓站起身,素手拨开坐垫。
“啊——!”
她吓得花容失色,险些魂飞魄散,直接跳下马车。
正位坐垫方一挪开,便向四面八方爬出数只挥舞着毒钳的蝎子。
云狐灵鹭也吓一大跳,争先恐后跳了出去。
待稍微缓过劲,云狐撸起衣袖便要上车抓蝎子,雪存却叫道:“等等!叫公府下人来抓,这么多蝎子,怕是一时也抓不完。东市不远,咱们索性一路走过去。”
她惊魂未定,戴上长纱近乎曳地的幂篱,朝东市方向疾步走去。
主仆三人一心只想去画坊,未留意到国公府后门,有个婢子掩门钻回院中。
……
东市靠近皇宫皇城,多面向达官贵人贩卖珍品,平民鲜少涉足,虽远不及西市热闹,却也是店铺林立。
百川画坊坐落东市南,画坊主人是当今大楚第一才子崔翰。
崔翰姓崔,崔秩也姓崔,二人却无多少干系,只因崔翰是出自清河崔氏。
清河崔在本朝前一直强于博陵崔,二崔祖上虽同宗,可数百年来一直是清河压博陵一头,甚至一度看不起博陵那支。直到本朝,博陵崔氏奋起直上,强压清河崔氏,取代了其天下第一世家的位置。
饶是如此,清河崔氏也是顶级世家之一。
崔翰其人恃才傲物,原是本朝开国来第二位状元,却因第二这个名号耿耿于怀,不愿入朝为官。
又因崔氏官吏无数,不得经商盈利,便在东市盘了块地,只单纯展示他的书画著作等物。
百川画坊渐渐成为文人骚客齐聚的高谈阔论之地,外人凡绘出能得他青眼的画,也会与他的画作一并展示。除此外,画坊还兼有书社、诗社的用处,来此地斗诗作对,交流心得的文人不在少数。
雪存收到消息,崔秩今日要在御史台当值,并不过来。
她得找个好由头,不露痕迹地常来画坊偶遇他。
她想假学画之名拜崔翰为师。
崔翰年逾六十,五岁便开始作画,到如今却连一个弟子都没收过。
在他看来,普天之下没人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雪存无所谓他收不收自己,只要能找着理由朝画坊跑便行。
坊内群熙来往攘,男女老少皆有,雪存扶稳幂篱,艰难挤了进去。
“崔公,这洛神赋图究竟何时展示?”
“我等专程从益州赶来,只为一睹顾恺之真迹!”
“您就破一次例,让我等一睹为快,死也无憾呐。”
画轩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
崔家童子站在二楼栏杆后,对一众来客大声道:“画坊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与三十日,洛神赋才会于画轩展示,且每次时长为半个时辰。今天是六月初三,各位请回吧。”
雪存暗自惊叹,这崔翰除了自身才华横溢,竟还藏有顾恺之真迹。
等等,每月三次——
雪存立即想明白了崔秩会何时过来。
她可以笃定,崔秩来画坊亦是为了这幅洛神赋。
眼见崔翰不肯破例,人群各自分散,画轩内总算不显得拥挤。
雪存询问童子书轩何在,得童子指路,又不疾不徐迈进书轩观摩。
书轩中多列各类书法墨宝,有崔翰写的,也有旁人写的。
雪存微微撩开幂篱白纱,挨个驻足赏析,耳畔传来不远处诗轩众人喝酒斗诗的动静,不觉间,一个时辰悄然流逝。
“小娘子。”灵鹭拽着她的袖口,悄声提醒,“你别看了,再看下去,今天的正事办不成了。”
雪存笑了笑:“好,我们去求见崔翰。”
求见崔翰者,多为请教他指点迷津的好学之人,雪存却两手空空,被童子引上二楼。
雅阁双门一推,里头静坐着一个执笔作画的鹤发老者,生得气宇轩昂,目光炯炯,便是大名鼎鼎的崔翰了。
“晚辈见过崔公。”
雪存摘下幂篱,不顾崔翰从始至终都未抬眼,先行向他行礼。
崔翰潜心作画,似是没听到她的声音。过半晌,他放下笔,目光扫视雪存:“何事?”
雪存直言:“晚辈仰慕崔公大名已久,恳请公,收我为弟子。”
她不卑不亢,薄薄的身姿站得笔挺,若崖上雪兰。
话音一落,便听得崔秩冷笑:“你这样的后生,老夫见了少说有万人之众。”
且旁人求着他收徒时,往往拿出一副要死要活、痛哭流涕的态度,甚至深夜跑去崔家翻求见墙者皆有。
眼前女郎倒好,竟给他摆起了谱。
“庄梦。”崔秩点了门外一貌美小童,“将人撵走。”
那名唤作庄梦的小童向雪存比了个赶客手势:“女郎再不下楼,我便不客气了。”
雪存却不紧不慢,高声反问:“若晚辈的拜师礼,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真迹呢?”
崔翰面上果然起了变化,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小小后生,竟敢班门弄斧,大放厥词。”
雪存站立不动,有条有理道:“昔年晋室动乱,江左沦陷,王右军的真迹因此不知所踪。后孝文南下迁都洛阳,改鲜卑拓跋氏为元姓,推崇汉化改制。同年,王右军多幅真迹被人献与孝文,自此,辗转于元魏宗室之手。”
崔翰凝眉:“谬论。”
雪存继续道:“家母姓元,晚辈的舅舅是现今江州司马元纳,家母与舅舅皆是元魏宗室之后。崔公,我可以保证,我手中的兰亭集序,是王右军真迹。”
崔翰不由大笑:“好一个巧言令色的女郎,可元魏后人无数,你就想骗过老夫?”
雪存:“我可以证明。”
崔翰板着脸:“如何证明。”
雪存入内,庄梦也随行,她转向庄梦讨来纸笔。一切就绪后,她在白纸上一鼓作气写了个“永”字。
只这一个字就够了。
“晚辈不才,儿时起对以右军真迹日夜临摹,却也只能学其形而不能学其神,公若有疑——”雪存顿了顿,漾出抹伶俐的笑,“晚辈明日还会再来拜访。”
说罢,她也没理会崔翰看到她的字是何反应,下楼离开。
……
回公府路上,雪存心有余悸。
方才她确实在崔翰面前班门弄斧,装得有点过了,但若再不离开,怕是要吓得虚脱。
云狐寸步不离跟着她,压声问她:“小娘子,万一那崔翰当真破例收你为徒怎么办?”
雪存拿手帕沾了沾鬓角薄汗:“那最好不过,毕竟……”
她张望四周,方道:“毕竟我上次仿的快雪时晴帖,国公府无数双眼睛都见证过,还经赴宴大儒查验过,没一个人看出来是赝品。”
“仿兰亭集序更是手到擒来,崔翰想要,我大胆给他便是。反正历来无人知晓兰亭集序下落,我也谎称曾为魏室收藏,我们做点孝文宣武孝庄的私印盖上去,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