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院和人
沈稚闻言,终于停了抄经,默默将兔毫小笔撂在珊瑚笔搁上,敛了袖双手交叠置在膝头,低眉垂首,静待询问。
定国候果然望向她,眸光在看见那熟悉的紫毫笔时一缩,声音也愈加温和,“稚儿,你来说。”
沈媛哭声一滞,恼恨地攥紧了帕子。果然,父亲只疼沈稚,对她依旧不闻不问。事情从这小丫头口中出来,不定难听成什么样呢……
沈稚的嗓音温柔,带了点小姑娘的软和糯,“昨日三姐姐来汀荷院中玩耍,被碧影灵珠游动时掀起的碎石子碰了腿。都怪稚儿疏失,院中的小丫鬟们忙着服侍三姐姐,没人留意小蛇,害三姐姐在汀荷院中没玩儿痛快,还碰疼了腿。”
“因此祖母叫稚儿来问话。请三姐姐宽宥。”
定国候楞了,“就因为这个?”
沈媛气白了脸,“父亲,您别听这丫头歪说!明明不是这样的。还有,媛儿伤得重极痛极,才不是什么‘被碎石子碰了一小下’,那是好大一块石头,硬生生砸过来的!”
沈稚似是实在冤屈,忍不得道,“那小灵珠蛇儿通身只有尺许长,团起来也就同稚儿的手掌一般大,它游起来能有多少力气?”
沈媛立即惶急起来,“祖母!父亲!媛儿没有说谎,不信您看。”许是真的逼急了,她竟在院子里挽起裤管,露出莹白的一截小腿。
所幸老侯夫人修佛喜静,静萱堂在侯府最清净的西南角,平日里护卫们不进内门,院中服侍的也只有嬷嬷们和小丫鬟,不曾有小厮。
这也是沈稚第一次瞧她的伤处。眸光微微缩紧,阿蛮的运劲手法果然如他所言,甚至更为精妙。那劲道透过皮肉,打在骨上才骤然散开,外观看起来竟只有莲子大小的一粒淤青。如今过了一夜,颜色已然又淡了些许。
沈媛自己瞧着都楞了。
那痛钻心刺骨,她只以为伤处如何可怖,自己从不敢对灯细瞧。此时楞是反应不过来,想起医女昨夜那无奈的面容,隐隐知道她为何那般了……
老夫人手中佛珠一顿。
“这不可能的啊。”沈媛喃喃,“我明明痛得站不起来…”
场中唯一有希望看出端倪的,便是习武多年的定国候。可不知为何,沈稚留意到当沈媛露出伤处时,父亲的第一反应竟是僵硬地偏过视线。
她心中微动。虽有男女大防的避忌,可一来沈媛此时尚未及笄,二来有骨血亲情。纵然平日里有诸多避讳,可明知对方受了伤时……下意识的反应按说不该是这样啊。
假若今天伤在小腿的人是沈瑞,他此刻龇牙咧嘴地喊疼,露出伤处,沈稚的下意识反应一定是心疼丶想要看清,甚至要上前帮他裹伤。
绝非立即扭头避开。
缘何父亲始终身姿僵硬地盯着地面,面皮绷紧,非礼勿视?
未等沈稚多想,门口便传来婆子的通报。
定国候夫人穆海瑶竟和沈瑞一同来了。
“哎呦!沈媛你干嘛呢?快把裤子穿上!”满院子都听见了沈瑞的大嗓门。
臊得沈媛羞愤欲死。
沈瑞进了门还猛给沈稚挤着眼色——哥哥好吧?给你多搬一个救兵哩。
气得沈稚暗暗咬牙。让他想法子把爹喊来,这家夥怎么还昭告天下了?不仅惊动了娘,自己也跟着跑来凑热闹!
误了她的计划事小,万一这大嘴憨货当众把阿蛮嚷嚷出来便坏了。怎么的也得先过了明路再说。
母子俩先规规矩矩先向老夫人问了安,再给定国候请安。沈稚注意到父亲隐隐似松了口气,望着母亲如同看到救兵一般。
沈瑞也不知是真憨还是装傻,直直上前便来扶她,“妹妹怎么跪着?快起来。”
孰料沈稚抄经久了,膝腿早已酸麻。一站之下竟没稳当,差点摔倒。这一下侯夫人和沈瑞不由都变了脸色。
穆海瑶猛然回头,目光犀利望向堂中的老夫人,刚要开口,沈稚便及时按住了她的手,“母亲,不碍得。稚儿只是尽孝,虔心替祖母抄几卷经书而已。”
穆海瑶颤声说道,“好,好极了。你既虔心那便跪好了,祖母不叫起,你就不准起来。”
一回头,“请医女。”
侯夫人不是空手来的,昨日给沈媛擡轿的粗壮婆子和医女,连带着脉案丶药膳方子都一一呈给老夫人。
医女也将沈媛的“伤势”当众说了个清清楚楚。
沈媛先是闹了个大红脸,随后才慢慢回过味来,“不对不对!我来找祖母做主,才不是因为受伤迁怒妹妹。她昨日都不在府中,我这做姐姐的怎么会冤到她身上?”
“只是汀荷院上下都欺人太甚,明明将罪魁祸首交予我处置,却背地里偷梁换柱,还派了个黄毛丫头上门来讥讽丶侮辱于我!”
“请祖母和父亲明鉴!”她也扶着丫鬟慢慢走到廊下院中,弯了弯膝盖想与沈稚跪在一处,却又顾忌着腿痛,望着硬硬的地面迟迟跪不下去。
静萱堂的馀嬷嬷连忙捧了蒲团递过去。被沈瑞恶狠狠一把夺下,蹲身轻轻垫给了沈稚。又狠瞪了那嬷嬷一眼才站直,跟着噗通一声跪地上,梗着脖子粗
声,“孙子无状,请祖母责罚便是。”
老夫人一口气梗在心口,只觉胸闷气短,耳中突突直跳。
她本就极烦怠理会这些俗务,只因自小养在膝下的孙女前来哭诉,她才叫了沈稚前来询问惩治。如今一大屋子的人吵吵闹闹,直怄得她一股股郁气往上涌,心烦意乱。随意地摆摆手,示意身后侍立的李嬷嬷上前处置。
李嬷嬷瞬时心头一跳,廊下虎视眈眈的侯爷丶夫人和瑞少爷都齐齐望来,心中如同被塞了一团硬麻线,又梗又涩。她极不愿得罪这些当家掌权之人,可沈媛连屈带疼,已经悲切地小声抽泣起来。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请问四小姐,对三小姐所言作何解释?”
沈稚冷冷的,“沈稚无愧于心,不知从何解释。”
沈媛立即怒了,“你休想狡辩!什么无愧于心?那许多丫鬟婆子都看见了,你敢说自己没有偷梁换柱?我现在就叫厨房的婆子前来对峙。”
沈稚的神情一言难尽,“我处处替三姐姐周全遮掩,姐姐又何苦咄咄逼人?”
“你说什么?我用得到你来遮掩?”
沈稚轻轻闭目,覆又睁开,“此处是祖母静修的佛堂,稚原本不愿在此多说什么,只是三姐姐既开了口,那稚只好如实说来。”
“你只管说!”
“昨日三姐姐去汀荷院玩耍,忽说腿痛,许是被碎石子碰了。当时院中无人见到何物碰了姐姐,只有碧影灵珠游在院角玩耍。姐姐要罚我或者看管小灵珠的丫鬟们便罢了,我们确有疏失…可我汀荷院里总共婢女只有三人。一个二等丫鬟秋儿,并两个三等的小丫头,当时全都围在姐姐身边服侍着,哪里还有多馀的人手去管小灵珠?”
“它不过是一条小蛇而已,又不会说话。究竟有没有卷落碎石子,只有天知道。姐姐若是要罚它饿上两日,稚儿什么都不敢说。可是丶可是…何至于要杀它赔命啊。它不过是在院中游动而已,并未伤人之心,就要给活剥了蛇皮,予三姐姐做成羹吃……”
沈媛登时发急,“可是你的丫鬟把它捧来,随我处置的?”
沈稚黯然垂首,“我不在家中,姐姐发狠要罚,汀荷院中也没个能掌事的大丫头。秋儿吓得傻了,见三姐姐生气,才把小灵珠送了去,想着三姐姐顾念着这蛇是云珠表姐所赠,多少留些情面……可谁曾想到,等稚儿回家时,小灵珠已经送去厨房了!”
沈媛伸手指着她,迟迟说不出话来。
沈稚微微闭目,“祖母常常教导稚儿长幼有序,三姐姐平素如何到汀荷院中玩耍嬉乐,我汀荷院上下只有敬奉的,谁也未敢说过半个不字。可小灵珠…是云珠表姐赠予稚儿的啊!取名时表姐还特例予了它一个‘珠’字,云南王府山高水远丶相聚不易,表姐说让小灵珠陪着稚儿长大,便如同表姐陪在稚儿身边一般……”
“三姐姐每逢初一十五都随祖母茹素,为何独独对它如此狠心?”
言及此,沈稚眼圈泛红,稚嫩的脆声也微微哑了,“稚儿实在不忍见小灵珠被刮鳞剥皮,它又有什么错呢?无非错在出身云…”沈稚仿若自知失言,猛地止住话头。手指捏紧帕子换了话说,“我求厨房的嬷嬷们饶它不死,可嬷嬷们也是为难。三姐姐亲自点的菜肴,宵夜里若没有这碗蛇羹,谁人敢去覆命?”
“我磨了嬷嬷们许久,让汀荷院的小丫头去给姐姐送羹……这才把小灵珠从厨房带回来。小丫头送了羹回来覆命,说三姐姐宽仁,并不曾说什么。稚儿才放心睡下。不曾想今早祖母传唤,稚儿就来佛堂抄经了。”她苦苦笑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无奈神色浮在稚气娇嫩的面庞上,格外让人心疼。
“祖母常常教诲长幼有序,因着三姐姐是姐姐,平素无论如何行事,稚儿也只有帮忙遮掩的,从不曾多说一字半句。可今日沈稚走投无路,实在不知究竟怎样做才算无错了……求祖母丶父亲丶母亲教导。”
一席话毕,定国候和夫人的面色铁青。沈瑞已经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沈媛立即拆了。
可他心中又隐隐觉得仿佛哪里不太对劲,说不出来……
老夫人面色寡淡,眉头深深皱着。
沈媛已经彻底慌了,“你别颠倒黑白!分明是你派个黄毛小丫头嘲讽我…”
“够了。”定国候威严开口,“稚儿性情柔顺谦和,处处谦让于你。倒是你……该好好收敛骄纵的性子了。别以为人人都同你一般想法!做一碗雪蛤粥便是暗讽了?那你要杀了妹妹的爱宠来吃肉,又有什么话说?”
沈媛慌忙收敛怒容,拿手帕按着眼角委屈道,“父亲明鉴,我不知道那小青蛇是云珠表姐送给四妹妹的啊!四妹妹平时无论与云珠郡主,还是与恒国公府的七小姐往来玩耍,从不带女儿同去的。我又哪里知道?”
沈稚楞怔怔的,“三姐姐昨日,原是知道我去了恒国公府,所以才……”
沈媛察觉到她话中的暗示,立时顾不得装委屈了,柳眉倒竖,“我才没有那些龌龊心思!你不要血口喷人。”她跪得又痛又累,心中既气又急,此刻倒是真心实意哭了起来,“你与她们往来,与我何干?你不要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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