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过去了
沈稚叹息,无奈地将软鞭收了。慢慢走近他,抚了抚凶夷人的柔软的发顶,柔声问道,“对不起什么?”
阿蛮被温柔地手掌抚得一哆嗦。闭着眼睛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沈稚又忍不住想叹气了。
大概猜到是那一枚止疼丸药惹的祸。
这心疾时不时就会发作一场,沈稚早就习以为常。讽刺的是,这辈子的拓跋临羌反而接受不了!更讽刺的事,是见他如此痛苦,她竟然还觉得不忍心……
沈稚指尖捏着他的下巴,却摸到了点儿晶莹的泪珠。
凶夷人生得野性而矫健,眉骨冷峻丶五官极深邃。寻常人见了,几乎都会本能地生出一种“绝对惹不起”的敬畏。
因此当那双劫掠欲十足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点儿触手可及的脆弱时,就格外惹人心怜。
沈稚拈了拈指尖的湿痕,轻声道,“别哭了。”
凶夷人虽被擡着下巴,却始终不敢看向她,偏着目光怔怔望着篝火。金棕眼眸中尽是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愧疚。
沈稚再次叹息,无奈揉了揉他的发顶,“好了,我说真的。别难过了。”
“我原谅你。”她轻声。
凶夷人惊诧得呆了。难以置信转头看向她。粗重的呼吸都屏住,僵直得一动不敢动。
沈稚有几分尴尬,伸手捂住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不让他看。
“我问你,为何回到都城?是为了救郭将军吗?”
凶夷人哑声,“师父已经战死了。”
“那你为什么没回漠北?”
凶夷人十指握紧成拳,并不言声。
沈稚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肤在绷紧,点点头,换了个问题,“那你又是如何惹上宇文氏族的人的?他们明明就是在追杀我,哪儿有闲心管你去?”
阿蛮依旧沈默。这次连脊背也绷紧了。
沈稚笑了笑,指尖顺着他的颈骨向后背划去,抚摸到结实背肌上浮起的一道道鞭笞肿痕。
指尖下阿蛮在颤栗,她不理。继续问道,“说说吧,你的后背为什么没有伤?所有伤口都在前身?”
指尖并未停下,而是威胁般的继续向下……大有他若不开口,她就不会收手的架势。
凶夷人咬紧牙根,明明面容上已隐隐生出惧怕,却倔强地保持着缄默。
沈稚冷笑,柔软的指尖捏住一道肿伤,作势就要“折磨”下去。
——她笞打时根本就没用什么力气,之所以能有这浅浅的微肿,完全是阿蛮血气涌行的缘故。那伤痕并不多疼,反而热胀胀地微痒着。此时被沈稚柔软的指尖威胁般的仔细揉躏着……
阿蛮漂亮的背肌绷得死紧,仍止不住轻颤。胸膛急促地起伏不定,呼吸全都乱了。
他终于忍不下去,小声说道,“阿蛮不想欺骗小姐的……呃,无论与多强悍的敌人交手,阿蛮都不会伤在后背。因为我只有正面迎敌的,又不会畏战逃走。”
沈稚简直要气笑了。先说一句“不想欺骗小姐”,然后再糊弄她。
果然是她养出来的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长大了也一般样子!
沈稚咬着牙,“好,好极了。”
“那我换个问法。说,你身上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沈稚绕着恭敬跪着的凶夷人转了半圈,大有将撂下的鞭子重拾起来,再狠抽一顿的架势。“还有小梅花,是不是你带来的?嗯?你既然都下了崖底,为什么还会爬上去,再被人‘打伤’摔下来一次?”
凶夷人无言以对,放弃一般地闭上双目,低下头去。
沈稚心中猜想被证实,是觉得血气一股一股冲着头脑,额角突突直跳。用鞭柄撩开他上裳的下摆,露出狰狞的伤口来……沈稚手都在抖,“你…你可真能下得去手啊!”
阿蛮自暴自弃,轻声道,“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能取信小姐的方法了。”
“为什么?”沈稚问。
凶夷人苦涩,声音微微沙哑,“小姐忌惮我多年……”
“不是这个为什么!”沈稚冷声,“你已逃回漠北,我又视你为仇雠。你为什么还…”
凶夷人擡头望她,忽然笑了。俊朗的异族容貌在火光的映衬下,隐隐竟有些惑人的妖冶。深邃的金瞳中隐有野欲,火焰一般跃动着。
他伸出手,一点点解开了被挑乱的上裳。
凶夷人肩骨阔朗,身材也高大,此刻即便是跪着的,因双膝打开得极宽,竟半点不显卑微,反而有几分莫名骇人的气势。
沈稚呼吸微窒,目光灼灼盯着他,半分不退。
凶夷人与她对视着,终于还是他率先低了头。
骨节分明的手掌虚虚握成拳,抵在心口上方的烙痕处。
【沈稚】
——两个篆字,极深极深。仿佛刻入骨,融进血,永远都不能褪掉。
“小姐忘了?你亲手给阿蛮烙了印记,阿蛮就是小姐的奴隶了。永远都是。”
“无论你是否愿意再相信……”
他的心,永远只能在这个名字下跳动。
“我相信你。”沈稚说。
凶夷人倏然望她,眸光覆杂,似有万千话语。最终都被火焰的光影吞噬,化为极深切的渴望。
沈稚轻轻笑了,“是的,我相信你了。”
她盖住他的眼睛,不敢再看下去。轻声道,“所以……以后别再哭了。”
果然,掌心传来微微的湿润。哼,装得再不可一世,还不是她养的凶夷兽奴?让他哭,就得哭。
沈稚心底早软成一片。
“我知道你委屈。”
凶夷人摇头。头顶的软发蹭得她手臂微痒。一向坚韧的异族人此时完全擡不起头来,湿润的小水珠儿一滴一滴落在暗色的土壤里,浸出一个个小圆点儿。
沈稚揉着他柔软的头顶,“我知道,你是拓跋临羌,却又不是那个‘拓跋临羌’。你连‘他’究竟为什么要杀我都不知道。”
阿蛮拉着她胳膊的手掌微微缩紧了,忽然被说中了心底里最柔软丶又最难说出口的委屈和隐痛,他仿佛是只被晒在阳光下的湿毛儿幼崽。又瑟瑟,又无措,还有两分被抚摸的喜欢和畏缩。
沈稚蹲身,捏着他的手指细瞧,指甲中间隐约还能看出一道竖着的浅印,她揉了揉,轻声问,“还疼吗?”
阿蛮摇头。
沈稚心想都算了吧,她认了。
哪怕这辈子的阿蛮依旧是骗她的,就念着他曾几次为她甘冒生死,明明一直能跑丶却在石芜院中受尽酷刑……为了救她,不惜在肚腹上亲手豁开一道那样深长的口子……
哪怕明知日后他仍会选择背叛,她此刻也认了。
更何况,这辈子的阿蛮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启蒙的中原书是她带着他读的,那笔狗爬字是她一个个纠正的,他练武的师父是她给谋划着“骗”来的……无论是做人的道理,还是汀荷院中的礼法和规矩,也都是她一戒尺丶一戒尺“教”乖的。
如果这样的阿蛮还能背叛她,那她委实也怨不得旁人。
沈稚闭目,似乎疲惫般轻声说道,“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不疼呢?只是,疼也请你忘了吧,别怪我。我也不怪你了。我们之前那些…那些你根本就不记得的事情,本来就还没发生过。恩恩怨怨的也计较不清,干脆就都别记着了。忘了吧,阿蛮。”
凶夷人惊呆了。“小姐……”
沈稚看着他,腮边慢慢浮出两个小梨涡,笑得释然,“怎么,我都不再计较了,你还记恨我不成?”
凶夷人连忙摇头,开口时嗓音已经涩到不行,“我怎么会记恨小姐……”
只是,那些事情怎么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他欠了她一条性命啊。
沈稚瞧他一眼就知在想什么,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头顶,“阿蛮,那些事不是你做的。也不该由你背负。我选择相信你,日后也不会再后悔。你就……”
“不。”凶夷人猛然打断她,“小姐,世间只有一个拓跋临羌。你不能完全相信我。”
沈稚懵住,“什…什么?”
“我的意思是…”凶夷人的神色挣扎而痛苦,“小姐愿意相信此刻的阿蛮,阿蛮心中很是感激。可…你不能因此而放松戒备之心。”
他当日从都城逃回漠北,就是不能相信那个可怕的说法,他要取回轮回匕首一探究竟。可当他真的杀了耶律方金的长子,拿回岩骨部,也取回了埋藏的匕首时,他却退缩了……他不敢去看。
他犹豫了整整两个月。若不是实在抵不住思念,他可能还会逃避下去。
然而当阿蛮枕着轮回匕首入梦时,却并没有梦见那些可怕的事情。而是一日日在梦中经历着小姐和阿羌的过去。
那些在都城,在定国侯府,一个个充满怀念的平淡日子。他谦卑守礼,始终护卫在她的身后。他们也默契非常,一个眼神往往就懂得彼此的意思。梦中的小姐比今生的小姐更温柔丶更娴雅,也常常会害羞。
当他们年纪稍长时,更避讳男女之忌。连碰他一下,都会隔着手帕。
阿蛮看得心惊肉跳。他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寻常主仆间的情谊……似有还无,梦了无痕。
因此,当小姐问他要不要回漠北时,阿羌沈默了许久,说道,“谢小姐成全。”
一开始他只是旁观,隐隐能感觉到属于‘阿羌’的一部分情绪。可他日日思念着小姐,也就夜夜忍不住枕着它入梦。渐渐的,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阿蛮越来越能理解‘阿羌’的所有情绪丶想法。越来越能与‘他’共情,直到后来他已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觉,而转为“亲历者”,亲身感受丶经历着梦中的一切。
那份玄妙的感觉,仿佛他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如今“回忆”起来罢了。
阿蛮悚然而惊!
他不是阿羌!绝不是。这诡异的匕首带有诅咒,要将他不知不觉拖进甜蜜的噩梦中去,永远沈沦。他只是阿蛮,绝不会是那个杀死小姐的凶手。
他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凉汗。连忙将匕首重新埋了,下定决心再不肯看它。
不料,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脱离了这柄轮回匕首,他也会入梦。虽不会夜夜如此,可随着思念日深,他总会忆起前生旧事。一颦一笑,全是沈稚的身影。
“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仇人”成了阿蛮新的梦魇。他日日排斥,苦苦与心魔对抗。
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沈稚亲口说了,“你不是他。”
阿蛮却悲哀地意识到,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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