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别(二)
指尖的一滴水落入湖中,衣知雪看见湖中映出自己的容颜,恍惚间,又变成了另一张覆着面具的脸。
她伸出手,水面破碎,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她看着,又慢慢睡了过去。
齐国,王宫。
“听说,你要娶我三妹?”木榻上,半张脸覆着面具的少女轻声开口,慵懒地问。
“求殿下成全。”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身姿挺拔,面容俊秀。
成全?我若是成全了你,谁又来成全我呢?连城昭华想,她从不知道,他们之间,会有一天发生这样的对话。
她阖上眼,压住眼泪:“给我一个理由,秦泽。”
“臣心慕容华国女已久,求殿下,成全。”秦泽低着头,声音低沈。
“那我呢?你我相伴十年,我在你眼中,又算什么?”
你若是心慕她,那我又算什么?
秦泽没有回答。
连城昭华走下床榻,上前抓住他的衣襟,揭开脸上冰冷的银制面具,只见一道长长的刀疤横亘在她脸上,让本来可以称作秀美的容颜变得狰狞可怖。
她质问道:“是因为这张脸吗?是因为她容色倾国,而我只有一张被毁了的脸吗?!”
秦泽擡起手,又颓然放下,他说:“是。”
他想,这个理由,或许比什么都合适。
“可你当初不是说不在意吗?阿泽,你定是有苦衷的对吧?你告诉我,我便当今日的事从未发生过!”连城昭华眼中带了几分哀求地看着他,只希望他方才说的,都是在骗她。
“泽,从未给过殿下任何承诺。”秦泽一根根地掰开连城昭华的手指。
“当日救下您也只是为讨君上欢喜。如今君上大行,泽,不愿再让真正心慕的人误会。”
“那你有没有想过,齐国未来的君上是我的弟弟,我仍然是齐国最尊贵的国女!”连城昭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怎么还敢来见我。”连城昭华再没了方才的软弱,恨声道。
她拔出匕首抵在秦泽的心口:“这是当日你赠我的匕首,今日我便用它了结你,可好?”
秦泽不避不让,似乎感受不到匕首的锋利一般:“凭,殿下处置。”
连城昭华冷笑一声,收回匕首。几个寺人将连城容华从帷幕后押了出来,连城昭华将匕首抵在她面上,笑吟吟对秦泽说:“若我毁了她这张脸,你还会娶她么?”
听到这话,连城容华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眼中蓄满了泪水,盈盈地看着秦泽。
“是泽负了殿下,请殿下不要迁怒阿容!”秦泽想上前,却被数名卫士制住。
“你从来只叫我殿下。”连城昭华轻声说,“你从没有叫过我阿昭。”
秦泽身体一僵。
连城昭华缓缓走到自己妹妹身边,慢条斯理地说:“当日你生母将我推向刺客的刀剑,我虽然侥幸不死,却毁了这张脸。”
她用匕首轻轻拍了拍连城容华娇艳的脸,如恶魔般在她耳边轻语:“今日,我也毁了你的脸,也算是公平。”
“阿姐…”连城容华睁大眼,身躯瑟瑟发抖。“不要啊阿姐…”
“大妹,你胡闹够了吗?!还不放下匕首!”一道声音突然出现。
“公子衍?”连城昭华瞧着来人,轻蔑一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女酒所出的庶子来命令连城昭华?!”
“你若敢伤三妹,连城昭华必让你百倍偿还!”公子衍厉声道,他是连城容华一母同胞的哥哥。
当日宴席上有刺客行凶,他二人的母亲害怕中将身边的连城昭华推出去挡刀,害她毁了脸。连城昭华是齐侯最疼爱的嫡女,齐侯因此恶了这母子三人。
没了齐侯宠爱,两人的母亲不久就病逝了,只剩他兄妹二人在宫中艰难度日。
连城昭华并不把公子衍的威胁当回事,一个在君父面前温和平庸的庶子能做些什么?就算他的温和平庸全是装出来的,那又如何?
那时被齐侯宠得任性肆意的连城昭华还不明白,那是一条含着满嘴毒液的蛇。
“阿姐,求求你,我是你妹妹啊…”连城容华哀求道,她没想到这个姐姐会这么疯狂。明明父侯已经死了,她已经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凭什么还这么肆意妄为!
“你和公子衍都是那个低贱的女酒子女,而我的母亲,出自齐国萧氏。”连城昭华握着匕首,用力向下一划。
带血的匕首摔落在地,她勾起一个笑,狰狞的面容越发可怕。她对秦泽说:“现在你要娶她,便娶吧。”
“连城昭华!”公子衍目眦欲裂。“快送去医官那儿!”
寺人慌忙扶起连城容华,往门外去了。
公子衍沈着脸,深沈地盯着连城昭华:“大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
连城昭华看见祁泽从寺人手上抱起连城容华,对她说:“泽一定会娶殿下的。”
她转身对上公子衍的目光:“我的父亲是齐国曾经的王,而我的弟弟,将是齐国未来的王!”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纷纷扬扬的小雪,连城昭华拂袖离开,缓缓走入雪中,将一切抛在身后。
那是齐侯薨逝的半月后,平静之下全是暗潮汹涌。连城昭华尚未意识到,这世上,已没有谁会再无条件地包容自己的任性。
三日后,还没有承袭君位的连城君策高捧着《周礼》跪在阴冷潮湿的宗庙中,每误背一句,便有藤杖击在他的腿弯。
“都给我住手!”连城昭华得了消息,立刻便赶来了,看着这一幕,她高声喝道。
“殿下,宗庙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礼官命人将连城昭华拦在门外,他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须发皆白,见了连城昭华也不畏惧,擡起眼皮说。
连城昭华被气得不轻:“你究竟受了公子衍怎样的好处,要这样供他驱使?!”
“殿下慎言,太子要承袭君位,自该有合乎身份的礼仪。”礼官回答得一板一眼,好像他做的一切并没有一点私心。
连城昭华死死咬住唇,怒极却无计可施。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公子衍,他分明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如今终于露出獠牙,齐国权柄竟有半数已握于他手!
要怎样的城府,才能在父侯生前装的一无是处,隐忍不发,只暗中收拢自己的势力。
礼官不再将这个国女当回事,转身吩咐人守住门。
连城昭华站在院中,僵硬得如同一块石碑。只见庭院中的高树只馀枯枝凄凉,天边云霭沈沈,坠得人心里发慌。
“殿下,起风了。”常陵担心地瞧着连城昭华。“先回去吧。”
“是啊,起风了。”连城昭华喃喃自语,常陵扶着她,慢慢离开了这里。
是夜,连城昭华看着连城君策腿上的乌青,眼泪一滴滴落下。
“阿姐,你别担心,我不疼。”连城君策努力地向长姐扬起一个笑,安慰道。
连城昭华百感交集,最后只能抱住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
“今日朝会,公子衍以周天子诏书未至为由,不肯让太子继位。其他庶公子也被他尽数打发离开都城。殿下,局势如此,应早做打算。”常陵俯身禀道。
“我又如何不知,只是父侯去世太过突然,王都军队竟被公子衍掌握。”连城昭华恨声道。
她虽然受父侯宠爱,毕竟是女儿,长在宫闱之中,并没有掌握朝堂实权。
“只观公子衍如今作为,便可知其意在国君之位。”常陵低下头,轻声道。
“可国君之位向来是嫡子继承的…”一旁拨弄着烛芯的红袖突然插嘴道,“若公子衍妄图以庶代嫡,诸侯必定共讨之。”
“所以他若想继任国君,只有先杀了策儿。他一定会在天子诏书到来前,设法杀了策儿。”连城昭华握紧了拳,眼神幽深。
“形势艰难,殿下何不向萧氏求助?您的祖父可是大司田啊!”红袖瞪圆了眼。
连城昭华无奈一笑:“公子衍可曾做了什么僭越的事?”
红袖茫然地看着连城昭华,连城昭华知道自己这个小侍女最是天真,对这些朝堂算计半点不通,也不与她再多说。
她叹了口气:“好在王宫中多是父侯时的旧人,只要我们不离开王宫,公子衍也奈何不了我和策儿。只是同样,我也没法奈何得了他。”
常陵见她面色不佳,主动走到她身后,轻轻地为她按着太阳穴,口中安慰道:“殿下且宽心,车到门前必有路,这君位是太子的,公子衍再是野心勃勃,也夺不了。”
连城昭华闭上眼,却不敢把她的话当真,若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常陵停下手,连城昭华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常陵点点头,动身去殿外察看。
留在殿中的连城昭华蹙起眉,心中隐隐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红袖看她脸色不虞,小心地低下头,不敢言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像常陵姐姐一样受殿下器重?
唉,为什么殿下不说话,常陵姐姐都能明白她的意思,她们的眼神,自己完全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