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将醒
连城昭华数着日子,看着春秋一度一度地过去,有时候想起来算一算,自己竟然还不到三十岁。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冬日细雪纷纷,院中腊梅开得很是娇艳,连城昭华让侍女退下,自己赏梅。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便到了角落。
“常陵姐姐,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个柜子里有暗格,我是不小心打开的…对不起,这些书信绝不能被殿下看见了,我帮你把它埋起来…”
“有什么,是不能让我看见的。”连城昭华绕过梅林,站在她面前。
小婢女见了她,脸色惨白,跪倒在地,动也不敢动。
连城昭华俯身亲手捡起地上的木匣,一打开,只见里面是满满的书信。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封,展开来看,却在看见那字迹的刹那勃然变色。这是秦泽的笔迹,连城昭华不可能认不出来。
她一目十行,将所有的信都看了一遍,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写满字的丝帛从她手中飘落,小婢女忍着害怕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连城昭华没有说话,转身向马厩走去,鲜红的披风在她身后被风吹得摇曳,是这雪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齐王宫门前。
连城昭华骑着马冲过来,卫士高声道:“宫中不许纵马,请殿下下马步行!”
连城昭华眼神狠戾,她一甩马鞭道:“都给我滚开!”
宫里的卫士都认识她,就算此举僭越,也不敢对她动手,只命人赶紧通禀君上。
连城君策此时正在和秦泽议事,两人正谈到紧要之处,却听殿外一阵喧哗,片刻后连城昭华便闯了进来。
连城君策皱了皱眉:“阿姐此时进宫,是为了什么?”
他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只留下秦泽一人。
连城昭华走近他,将一枚玉佩扔在他身上:“这根本不是什么阿娘用过旧物对吧?”
“和紫檀香一起混用,对女子身体无损,却会让男子身体逐渐衰弱。”连城昭华嘶声质问,“这就是褚言的身体为什么越来越差,这就是他为什么早逝的原因!”
连城君策脸色如常,他捡起那块玉佩,淡淡道:“我还以为阿姐会更早一点发现。”
连城昭华只觉得他面目狰狞:“他都已经交出虎符和相印了,你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这不是阿姐当日教会我的么?”连城君策笑了。“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没有威胁,我学得这样好,阿姐不该夸我么?”
“所以你就拿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我?”连城昭华只觉得荒唐,她拔出腰间的长剑指向连城君策。
连城君策叹息一声:“我没想到有一日,阿姐的剑,也会指向我。”
从前,她的剑都是为了保护他。
连城昭华将剑抵在他心口:“我现在觉得,自己当初做的,不过就是一场笑话而已。”
她突然想起褚言临死前的要求,他说要火葬,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借口,他只是怕自己从尸身上看出他中毒的迹象。
原来他到死,都还想着保护她。
连城君策没有想到,她会真的动手,剑尖刺破皮肤,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城昭华:“阿姐…”
他以为,无论他做了什么,连城昭华都会原谅他。因为他是她的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是秦泽上前握住剑刃,才止住长剑向前的攻势。他抢过长剑,将其扔在地上。
他掌心被利刃划破,鲜血滴落在地,他轻声对连城昭华道:“殿下,冷静。”
连城昭华擡手扇了他一巴掌,秦泽被扇得偏过脸,面上立刻红了一大片。
“秦相真是好手段啊。”她冷笑着说,“跟在我身边那么久的常陵,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人。”
她房中熏香一类都是常陵在管,连城昭华对这些并不讲究,因此给了他们机会,她和褚言起居坐卧,用的竟都是紫檀香。
“使这般鬼蜮手段,你不觉得自己下作么!”连城昭华冷笑着骂道。
如果从前她只是厌恶秦泽在感情上的背叛,如今却是觉得他整个人都让人做呕。
“阿姐,你真的爱上褚言了?”连城君策问,她竟然要为了一个死去的褚言杀了自己。
冲动过后,连城昭华也没有了杀连城君策的勇气。这是齐侯,齐国国君,若是他这时候死了,齐国必定大乱。
褚言用了那么久,才解除了齐国的内忧外患,她不能为了一时痛快就毁了这一切…
连城昭华缓缓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原来到最后,她连为他报仇都做不到。
“阿姐…”
“别叫我阿姐。我宁愿,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弟弟,我宁愿,从来不认识你们…”
原来到最后,是她一心保护的弟弟,害死了世上对她最好的夫君。
世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那日之后,连城昭华幽居府中,再也不曾踏出半步。
就这样数着日夜,又是几年。
直到有一日,婢女来报,红袖夫人求见。
连城昭华刚要说不见,侍女又道:“夫人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涉及齐国安危,还请殿下不计前嫌,千万见她一面。”
话说到如此,连城昭华只能意兴阑珊地道:“让她进来吧。”
红袖一进来,便跪在她面前,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请殿下救救君上!”
原来前日连城君策被行刺,被匕首刺进心口,那匕首上涂着毒,宫中医官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城君策的气息越发微弱起来。
红袖也着急,她一身荣耀全系于连城君策,生下的儿子还在襁褓,若是连城君策去了,可想而知,她不会有什么好日子。最后,她突然想起当年褚言病重,有汤谷中人上门为他诊治。
褚言死前给了她联系汤谷的方式,说看在他的分上,汤谷会再为连城昭华出手一次。
“殿下,你一定要救救君上啊,他是你弟弟,若是君上出事,齐国必定会大乱,你也不想看到褚相当年费尽心力保下的安定被毁掉吧!”
连城昭华听完她一番话,轻轻笑了一声:“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进益了,在我面前,也敢卖弄这些话术。”
红袖握紧了拳,才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尽数被连城昭华看在眼里,她不敢再说话,只等着她的回覆。
“你回去吧。”红袖心中一紧,正要再劝,却听她又道,“我会送信去汤谷,至于他们肯不肯来,什么时候来,便不是我能左右的。”
红袖欣喜地叩拜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连城昭华却不想再看见她这副作态,移开目光:“我乏了,你走吧。”
红袖目的达成,也不多留,悄声退了出去。
七日之后,连城昭华听说,汤谷来人,已经入宫了。
她坐到铜镜前,看着镜中气质枯槁的女子,轻轻对自己说了一句:“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她轻易地从自己头上发现几根白发,说好了要白头偕老,可最后,她已经白头,却未曾与他偕老。
连城昭华熟练地为自己绾发,她将面具覆在脸上,吩咐人备车。
冬日难得的阳光洒在她脸上,连城昭华眯了眯眼,这是这些年,她第一次离开府邸。
在齐王宫中,连城昭华见到了当年那两个小少年,他们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她唯一没见过的,是那个双腿俱废,不良于行的少女。
可就是这个少女,才能救下连城君策。
听她提及换命之术,连城昭华心中有一股奇异的解脱感,好像她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机会。
阿言,这样,便不算我自己寻死了吧。
“那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吧。”她听到自己这么说。“——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