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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州城(五)

虞小侍卫自太守府离开太守府时,门口的侍卫腰弯的比谁都狠,却迎上她的一副神色沈重的脸。

比起对火灾的水落石出,不如说她更想知道火灾留下布片之人的身份。

下意识向腰间一摸,第一瞬摸到的不是缠枝纹锦缎,而是是侍卫服制粗粝的腰带。服饰松垮,腰饰不住的往下掉,虞小枝忍无可忍,直接将那条腰带卸下,拎在手中倒显得正经些。

腰间松快下来后才意识到晨间出门还未用膳,街边摊贩的香气不时飘来,腹中饥饿感更为浓烈。

春市的馀韵还未完全消除,市坊依然热闹,常言说,人多的地方口就多,市井闲言碎语有时也颇是有趣的。

虞小枝挑了一家肉看起来较多的面摊,叫了一碗排骨面,扯开木筷子等待端上来时不由得就听见了隔壁桌子几个人的闲谈:

“这也太离谱了!你家遇见过吗?”

“哼,要是祁神偷跑我家来偷东西,看我不叫他好看!”

“你也就嘴上说说,依他那身段,若是真能让你抓住好一顿收拾,人家还能被叫祁神偷啊?”

“什么祁神偷?霖州何时冒出的?”

虞小枝听到乐处,屁股不由得往那桌的方向挪了挪。

“这你还不知道?其实以前咱们也不这么叫他,从前顶多算个高明些的小偷罢了。”

“那如今?”

“小爷,您点的排骨面来咯。热腾腾的排骨面定要趁热吃啊!”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那些人的话音。

未等她听清那人答话,虞小枝面前就摆上了一大碗鲜亮的排骨面,嫩绿的葱花被热气吹得颤动,光是看着就惹人嘴馋。

她忍不住直接挑起一大筷子面,难得不用顾及礼仪,大口大口挑面吃了起来,耳朵却不忘搁在隔壁桌上。

那些人又开始说道:“约莫去年末开始吧,据说他从守财奴家里偷出来三百两银呢!你们可要知道这守财奴为了看着自己的金库下了多大血本,数年没有一个小偷能顺走一根鸡毛。祁神偷一下子就是三百两啊!”

“就因为这,就变成神偷了?”

“可不是,他呀……”

虞小枝啃着一块排骨,却觉得无聊了起来,渐渐的也没心思再听了。

八卦就是八卦,把那个劳什子祁神偷论的再神,到头来也就是一个偷人东西的小偷,身段再好又如何?本质上和昨晚那个偷香火钱的人没差,只会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

她好像记起来,昨夜出现在她窗沿上的男人,好似也是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

纵是模样长的有几分可人。

她喉间又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忙挑起一块排骨大口咬上。

但那也不成体统!

要不要告诉父亲?

可夜半闯闺房这件事,她到时候又该怎么解释?无厘头的很,再见到那人的可能又小的可怜,不若还是回家检查一下没有东西丢失就算了吧。

虞小枝喝下最后一口汤,擦了擦嘴准备离开。

与此同时邻桌的最后一句话也在这时幽幽然飘进了她耳朵里。

“据说这祁神偷每每闯入人家都必会带一样东西走的。”

那若是没有发现家中有物件丢失怎么办?

……

春市后几天是祈福最盛的时节,多是农户去祈求天降甘霖的,毕竟春雨贵如金是农户们从小念到大的。

霖渊寺今日热闹非常,寺庙外摆了长长一列京城大人停歇的马轿,瞧着帘子都是用上好的锦缎做的。

后院稚嫩的孩童读书声朗朗,一直传到书塾旁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再悠扬着飘到寺外去。

作为巡察旁听的大人也不由得入胜,回到自己曾经那段学塾时期。

而此时书塾不远处的拱墙边伏着一个少女,她密切的注视着里面人的情况。

她早已换上自己的衣饰,那身侍卫服不合尺寸的边角硬的把她皮肤都磨红了。

主庙及周遭祈福树的人来来往往,到了下午黄昏过后,也就渐渐散了。

现下庙里人并不算多,她来这只是替自己医书担忧,如今一看,这塾里坐着的几位大人里有许多都是她认得的。

京都御史陈大人是她父亲的旧交,左司巡抚安大人自她刚会蹒跚学步时就亲手给她打了一个极精致小巧的学步车。剩下的几人也可谓是看着她长大,但那都是京城旧事了。

自她阿娘死后到来霖州那段时间,她也甚少同外界交谈。如今在这样的地界再次见到熟悉的人,触景生情还是有些悲凉。

“小施主,好看吗?”

虞小枝猛然一回头,被吓了一跳。一个白胡须的老僧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学着她的样子向书塾里看去。

“啊?”

老僧缓缓开口:“小施主可是也觉得学塾修得好?若干年前我们城里还都在为没有一处地儿供婴童上学发愁,没想到现在真有个这么好的地方了。”

虞小枝不清楚他的意思,但顺着他的话音,还是点点头。

“修学塾之人乃从京城隐退的官员,亦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原是打算只修寺庙的,见了后院这荒废的院子忽发奇想便筑了这书塾。你瞧,旁边的藏书馆也是他想出的。说起来,遇到这样的活菩萨才是我们小庙的福气啊。”

她听得楞楞的,回望了一眼书塾那被典籍氤氲的面色红润的孩童,心下一暖,也生出些敬佩来。

曾在京城的官员能做至此,还是难得。

“现下庙里祭拜之人较之清晨少了许多,小施主也来进一柱香可好?”

黄昏的馀角斜斜打在主庙上层叠的圆角上,尖端的宝珠浸润在昏黄的光泽中,整个主庙都泛着一层宽宏博大的韵味。

正义又包容。

她不由得这么觉得。

两只手拢着香,在老僧的注视下虔诚的对着主庙的神佛奉上三柱,那一刻她忽然忘了自己来这庙里明明是观察情况的……

礼毕,老僧含着慈爱的笑看着她,不知不觉,她手里就多了一个包子。

老僧用木钵端着的还有一盘包子。而后他又朝后指了指,他身后木泽油润的长桌上还摆着约莫三四碟点心。

“小施主有所不知,霖渊庙每月初九是吉日,霖渊寺最初便以花馒头供奉神明,后来逐渐有了内馅,沐浴整整一日日光也好浸润神明福泽,老朽见你将才虔诚的紧,小施主自该得一福泽。”

虞小枝被他说的发懵,这年头连寺庙都学着古时镇魂一般了?竟还特意做了专供得糕饼包子。

迎着她呆滞的神情,老僧又说补充了一句:“别担心,是素的。”

她觉得更离谱了。

天色昏暗,她最后还是只拿了这个“开过光”的包子。

上回吃包子是什么时候呢?好似院中小竈也许久没开火了。

若真说来,她最喜欢的是阿娘做的鲜虾菜包,只是才没吃几年,便再也吃不到了。后来府里下人做的也再没有小时候阿娘的味道,倒也失了些兴致。

小枝走在回府的路上端详着这个莫名奇妙的包子,柔软洁白十分规整,虽不能同母亲的媲美,但转念一想,方才老僧说这是“被神明浸润开过光”的包子。

旋即摇摇头,轻笑出声,玉指轻点包子顶端,“你最好保我医书太平。”

方才老僧那句话好似还萦绕在她耳边,临走时,老僧看着她慈爱的说:“小施主,要虔心吃掉这个包子,否则就不灵了哦。”

“……”

“以前怎么没见过寺庙做包子,倒是漂亮。”虞小枝隔着垫纸都能感受到它蓬松的质感,眼见离虞府遥远,晚膳时间还早,不若现在就吃掉好了。

就在她刚拐过一个街角时,包子到了嘴边,双唇微张时倏然听见头顶上方好像有什么窸窣的响动。

恰在擡头往上望时,一个人从天而降。

原本想咬包子的嘴直接惊叫出来。

她没来得及躲,两个人猝不及防撞在一起,她视线发黑,耳边传来一阵属于男性的闷哼,所幸少年在撞上她的一瞬当机立断地一侧身,她没有摔倒,少年却重重的摔在地上。

“嘶——何人光天化日下害人!”虞小枝顿了顿,忍不住骂道。揉了揉被撞了一下的脑门,而后急忙叉腰望向摔在地上的那人。

却在对上少年面容后微微一怔,这张脸……就是昨天夜里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窗外的人啊。

“你莫非是……”

她还没来得及问完,就被一墙之隔的院内因他俩的动静而传来的叫骂声打断了。

少年身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匆匆瞥了她一眼,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擡头向院内望了一眼,然后撒腿就跑。

虞小枝还没从状况里反应过来,叉着腰的手也适时松开,不过好像哪里缺了些什么。

“我包子呢?”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又在地上低头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她的开光包子。

“别逗了……从墙上摔下来,偷偷摸摸的,小偷,偷东西,最终还看上我的包子?”

她摇摇头,世风日下。

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些什么,她还未来得及问他昨夜如何闯入虞府的。

眉心凝着无法消解的疑云,循着少年跑走的路线一路追了出去。

脑中一根弦轻颤,这少年穿的好像是……一件紫色的衣衫。

凭着直觉转过几个拐角,不屑多时,一抹紫色骤然出现在虞小枝眼帘。

“可让我找到了。”

少年肩上挎着一个不小的袋子。

“偷包贼!”虞小枝对着墙上的那人大喊一声,奈何他身手矫捷,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一个纵身就从墙根翻了进去。

待他再出来之时,肩上鼓鼓囊囊地布袋亦不知所踪。虞小枝狡黠地眯起眼,抱臂靠在墙边,“好啊,果真是个盗贼。”

少年蹲在墙边上,像是没想到她会再追过来一般惊讶地看着她。

一高一低,她站在地上仰视,他蹲在墙上俯视,就这样犹豫了片刻的功夫,他一个没站稳,从墙上往后一摔,摔到院子里面。

“祁神偷!可算被我抓住了!”院内另一个激烈的响动骤然传来。

虞小枝隔墙听见了人摔倒在草坪上的声音和被吸引而来的,似是守卫一样的人,满意地勾起嘴角。

“切,光天化日偷我开光包子,竟还偷别人府上的东西?可给你逮着了。”虞小枝说罢,满意地掸掸身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转瞬间,虞小枝却蓦地定在原地。

他穿紫袍行云流水的模样,倒像极了记忆中,火海里那道模糊的紫色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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