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八)
明明快要入夜了,明瑜却还提着一盏灯,不得不在街上来回踱步徘徊。
今天很冷。
凛北明明在几日前已然迈入春日,前些日子的天也有明显回温,可这变幻莫测天气却还不忘赶在四月初最后一来记倒春寒。
她拢了拢身上的厚重披风,凭着手中提灯泛着的微弱光芒擡眸看了眼清风茶楼吊挂在高处的牌匾。
是一幅浓墨提下的毛笔字。
望着二楼依然亮着的灯影,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也不想来的。
那时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茶楼时,便没有想过再回来。
明明师父只让她查一盏春的谜底,她查清了,那人并没有从心底承认酿下过错,她又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当她回院里时,慎平当时是这样和她说的……
不久前,她们的院子里。
“接着说。”
“没有了?”
“你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当明瑜坐在院子里对着小火炉熬药时,慎平的三联问在她耳畔响起,她没有做出别的回应。
“对啊。”她兴致缺缺地托腮,手中执一长柄勺在那一锅褐色里搅啊搅。
老人摇摇头,“一盏春在全凛北都是有名的,它存在那么多年,即便是里面有一味芍药又如何?你判断无错,可我想要你查清的远不止如此。”
明瑜放下勺子,“一盏春是没大碍,但我也不能容忍一个不定时会酿成伤害的东西存在,即使现在它造成的只是微乎其微的伤……”
“那你可知,很多人喜欢一盏春就是因为它里面若有似无的花香?”
慎平一句话驳回了她自以为的观点,明瑜听后不由得一怔。
“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说要医好世间万物,包括我不承认能医好的人心。那么你现在就是这样草草断定的?”
一阵寒风吹过,打断了她的回忆。
即使天色如墨,茶楼里依然有络绎不绝的茶客来品味这一壶夜间露水煮成的茶。
她依旧蒙着面纱,徘徊思考着再如何靠近这间茶楼,料想老板娘应是不会再让她进去了。
于是就在提灯里的烛快要烧尽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厚着脸皮迈进去。
就在还差几步的时候,一个声音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
“姑娘留步。”
一个温润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回首一瞬,一袭白衣的身影在此地静静驻足闯入她视线里。
是下午的那位,斐安。
明瑜和他遥遥隔了几步之遥,想起下午的事来微微皱眉,心里有些不快。但行动上依然淡笑,躬身行了个极优雅的礼。
直觉告诉她这人是带有目的性出现在这里的。
“斐大人,请问您有何事?”
见她如此谦卑,斐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呆楞楞的望着她戴着面纱的脸。握着折扇的手松了松,却被明瑜抢先开口。
“您若是只打个招呼,那么民女还有事,先行一步。”见他始终没有言语,她作势迫切的想先离开。
“等等……”
她不解地回头看着他,哪怕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故人,她也不大有兴致叙旧。
“恕我冒昧,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依稀觉得有些……像在下一位故人。”
他看着明瑜唯一露出的眼睛,那眸色里还有些许探究的意味,又带着一丝……期待。
明瑜寒声道:“那大人定是记错了,民女不曾记得同大人有何交集。”
“姑娘可否告诉……”
“这对于大人又有何缘故?料想大人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师,也无需提及我的名讳。”
“只当我……”那人还锲而不舍,明瑜却是觉得有些烦了,这人竟然像个狗皮膏药一般,她都那么明确地不想告诉他,世上怎么有这么不知趣的人?
“呦,明姑娘也来喝茶吗?外头这么冷,为何还不进去?”
旁边冷不防响起那卖枣子大娘热心的声音,倒让明瑜功亏一篑无奈的笑笑。
斐安没有错过一闪而过的字眼,抓紧时机问道:“明?”
大娘这才意识到旁边翩翩而立的斐安,“斐大人?您怎么也……哦明瑜常在我那买东西,您认得她?”
“明瑜?”他重覆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却明显有些失望的黯淡下来。
再一回神时,眼前方才还站着的姑娘也不见了。
两条街外的巷子灯火稀疏,明瑜提着那盏灯快步绕了进来,她暗自摇摇头,想来今天是没法再折回去了。
不由得啧声,“怎么偏偏在那站着……净坏事!”
停止腹诽后,她开始打量该从哪里回去,却发现这里灯火晦暗人烟稀少,刚才喘息的功夫只有三四个人路过。
将灯擡高了些她才依稀照亮路面。
“灯油快要烧完了啊……”
她缓步走着,微弱的灯好像照亮了她身旁墙壁上的一张堪堪贴上去的纸,她随意一瞥,上面大概写了些有关凛北难民处理的告示,不日将遣他们同运输粮晌的队伍一同去北疆,大抵是派去干些杂活粗活,好以此给口饭吃,给个棚子住。
她蹙眉,对这短短几行字颇是不满。
现在这些朝廷对于难民就是这样打发草草了事的?
要知道那些难民里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消瘦的妇女孩童,北疆风吹雪落的,他们身子骨本就不好,早晚得落下一身病。
连同告示都被风残忍地吹掀了一角,好像随时都会被彻底刮下来无所谓的融进地上的泥水里一样。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风声猎猎,她没注意到身后巷子深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哐当!”她手里的提灯毫无防备的掉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地上,而她整个人被猛然袭来的一棍子打晕在地。
“真是让我们好找啊,幸好这里人少,倒是不用费什么劲。”
“别废话了,赶紧擡。”
明瑜掉在地上的灯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只是两个陌生的面孔,看着像是打手。他们说罢,搬起明瑜瘫倒的身子便朝着一个目的地走去。
被打得晕晕乎乎的明瑜依稀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人擡着,整个人悬在空中。她拼命想逃,可连指尖都没有力气动上一下。
从他们的对话里不难看出是有人雇了打手……来对付她。
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但想到这里时,她终是彻底晕了过去。
掉在地上那盏灯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长街骤然恢覆黑暗。
一切都万籁俱寂。
再睁眼的时候,她是被一个柔和却急切的力道摇晃醒的。
“嘿……快醒醒啊……”
周遭的环境依然很暗。
明瑜揉揉吃痛的脊背,双眸迷惑的微眯,眼前是一张极漂亮清澈的脸蛋。
“啊……”
那女子见她醒了才停下了摇晃的动作。
明瑜缓缓坐起来,四处张望着周遭的环境,这地方是个看不清景象的极黑之地,她们两人身边簇着的是一群裹着薄被睡下的人。
“你终于醒了,若是再昏迷下去可就完了。”这女子和她差不多大,打扮清新秀丽,明瑜恢覆了意识一下认出了她。
“你不是那个茶楼弹琴的……”
女孩点点头,忽然垂下头,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音色对她道歉。
“对不起。”
“什么?”明瑜疑惑。
女孩沈声道:“你应该也猜到了,把你打晕还弄到这地方的人……”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而后好像想起什么,一下爬起来,拽着明瑜就走。
“怎么了?你知道这是哪么?”
“等会我再和你解释,先和我走,再过一会就要来不及了。”
女孩扯着她,可明瑜站起来时不经意扯到方才晕倒时擦破的伤口,那里还源源不断地往外殷着血,踉跄了一下又摔倒在地,这下连带着那女孩也摔了下来,而她们摔倒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下震了震。
“抱歉……”
她们的响动惊扰了原处渐进的光亮,那阵光亮被吸引得加快了赶来的脚步。
明瑜不住地想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为何会在这里醒来,一边却在光亮渐进和脚下不时轻晃的环境下忽然意识到……
她们在一个极大的马车里。
想到此,身边这群人还有周遭的气味是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这些睡着的都是难民。
明瑜忍住腿上的大块擦伤,臂膀有力地拉起女孩,略微观察了下地上的情况。
若是她猜的没错,这就是那张纸上写的,运输难民和粮晌的马车队。
无论如何她们也要先离开这里。
霎时,她们脚下的晃动更大了,近在咫尺的马车门“哐当”一下落锁,内里的环境一下封的严严实实。
这一片是官车的驻扎地,运输难民和官晌的马车多到不计其数,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辆传来的微弱动静。
任是她们再敲也没有人回应。
“完蛋了……”女孩见迟了一步,落寞地跪坐在马车角落里,眼里水雾弥漫,一时间愧疚丶哀恨丶自责又害怕的情绪全部席卷而来。
明瑜则颇有些愧疚,毕竟这女孩是为了救她,才被迫和她一起困在这里的。
她轻轻抚上女孩肩膀以示安慰。
这一切发生的太迅速,她不知该怎么问,又不知该如何慰藉,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半晌也只想出来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抹了一把泪,安了安神,回道:“我叫禾琴。”
这女孩声音婉转悠扬,与她的琴声极是相和。
须臾,两人终于适应了马车里的黑暗和赶路的颠簸,明瑜闭着眼小憩,琴女禾琴却忽然开了口:“对不起。”
明瑜诧异地双眸微睁,忽而笑了,“这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来救我,还被我牵扯现在前途未卜,是我有愧于你才是。”
禾琴摇摇头,“你难道不清楚为何被人打晕到这种地方来吗?”
这一番话让明瑜静声,不用细想她也能猜到。
凛北没有和她有过节的人,能做出这件事的只有那个茶楼老板娘,月娘。
只是她没想到这人能恼羞成怒到这般田地。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才真正震惊了明瑜。
禾琴徐徐说道:“月娘她……是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