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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寻家 [v]

小满已至,阳光褪去了春日的温暖,不知不觉间,已渐渐变得炽热。

树上的绯桃仅馀下屈指可数的稀疏几朵,却是海棠花繁,石榴花更盛。

园圃外的桃林间已不见了粉白的重重桃花,唯见间栽于其中的几株石榴树上有如点着胭脂,一丛从一簇簇石榴花绽在枝头,缀于青绿的枝枝叶叶中,火红如炽。

小院里的瓜棚上,藤蔓青翠,藤影斑驳于地,引来雀鸟啁啾玩闹。

竹屋后的园圃里,黄白的木香花娇嫩繁盛,各色芍药争芳斗艳,粉白与赤红的月季亦不服输,引得蜂蝶竞相追逐而来。

楼明澈打着哈欠挠着头走出屋后瞥了静悄悄的小院一眼,尔后懒洋洋地朝竹屋后的花圃方向走去。

只见沈溯正蹲身于芍药花田间,将这些妍丽的娇花轻轻剪下并放进身旁的马头花篮里。

他一身短褐,因着炎热的缘故,他将衣袖与裤脚皆向上挽了起来,他脚上蹬一双草鞋,长发扎成一束随意卷在头顶,看他身旁马头花篮里已经装了满满的鲜花,可见他早早就在这花田间劳作了。

豆子则是在他身旁,或在花圃里奔跑扑蝶,又或是在他不小心将花枝掉落在地时帮他叼起来,总之,一直陪着他。

但见沈溯额上冒着热汗,湿了他的鬓发,顺着他两颊边流下,他不时低下头就着肩头的衣服将汗水抹去。

他肤色偏麦色,是身体康健之人才会有的模样。

楼明澈站在花房旁,看忙于剪花的他看得有些出神。

这是项嘉安小子不曾有过的健康模样。

沈溯身旁正叼起一朵芍药的豆子察觉到他的出现,将芍药递到沈溯手里后便朝花房方向叫了一声。

沈溯擡手抹去额上的汗,擡头朝花房方向看来。

见着楼明澈,他当即站起身来,一边朝楼明澈走来一边着急地朝自己身前的衣服上擦去沾在手上的花泥,很是拘谨道:“楼先生醒了,我在锅里熬了甜粥,这就去给楼先生盛。”

再看自己手上擦不净的花泥,只听他连忙又道:“我会再洗一遍手的。”

他垂着头,正从楼明澈身旁走过时忽听楼明澈不悦道:“站住。”

沈溯当即停住脚,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虽然楼明澈已在他这儿住了两日,但对沈溯而言,楼明澈可是沈洄的救命恩人,他恨不能将楼明澈当成菩萨那般供起来,在楼明澈面前不仅不敢多话,夜里更是连睡下都不敢,生怕楼明澈半夜里醒来有什么吩咐。

沈溯正要询问楼明澈何事唤他,然他还未来得及张嘴,楼明澈则先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背上,力道重得毫无防备的他往前踉跄了小半步。

“擡起头来。”楼明澈看着沈溯宽阔的肩,蹙眉沈声道,语气严厉,令沈溯浑身一擞,连忙擡起头来。

“以后跟我说话时,擡着头。”楼明澈捏捏自己拳头,一脸不悦之色,“否则,我可见你低着头一次,就揍你一次,记住了?”

沈溯当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住了。”

“就你这样儿的,也就只有那姓姜的小娘子把你当宝。”楼明澈哼了哼声。

沈溯想着姜芙的模样,微红了耳根,却没有沈默,反是轻声道:“我会待酥酥好的。”

楼明澈挑着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熬了什么甜粥?”

沈溯道:“桂圆糯米粥。”

昨日听得小阿珩道楼先生喜吃甜食,他这儿清贫,无可招待楼先生的,唯能熬些甜粥或是炖些甜汤。

“桂圆可是南方才有的东西。”楼明澈饶有兴致,“眼下也不是产桂圆的时节。”

“去岁秋时阿洄给我的。”担心楼明澈嫌弃,沈溯忙解释道,“楼先生放心,桂圆皆已晒干,我保存得很好,并未有坏。”

却见楼明澈很是迫不及待道:“走,你同我一起去吃。”

“楼先生,我……”沈溯正要说他活计还未做完且也已吃过了时楼明澈一记不咸不淡的眼神睨过来,语气漫不经心,“你什么?”

不知是何故,沈溯总觉楼明澈似能看穿他心中所想,比在对他再了解不过的沈洄面前还要无所遁形,也生怕楼明澈会像方才那般突然心生不悦,沈溯绷直腰背,当即改口道:“我丶我现在去将花篮挑到花房里来。”

以免剪下来的花儿被阳光晒萎了。

楼明澈挑挑眉,点点头,就这么停在原处看着沈溯跑着过去将花篮挑至花房里来。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卑微了,若无人逼着他擡起头来,他只会将头垂得更低,最终只会将自己埋进尘泥里,任人欺凌,苦难皆受。

这孩子除了与项嘉安长得极为相像之外,与项嘉安再无任何相似之处,他又为何会在意这个再不是项嘉安的人?

“楼先生,请用。”楼明澈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竹屋里的桌旁,沈溯正将一大陶碗的甜粥放到他面前来。

桂圆与糯米的味道匀在一起,甜香扑鼻。

然而却是卖相并不如何的一碗甜粥。

沈溯生于苦难,日子清贫,对于食物,他几无要求,唯求饱腹而已,兼之长年来他皆是一人独居,在饭食上更是从不讲究,因此他煮的饭食一直以来极为随意,今日这甜粥,若非楼明澈,他断不会熬煮。

不过却是他用心熬煮的。

粥已不烫嘴,正是将将适合食用的温度,这是沈溯早早便起来熬好,一直煨在竈台上不教其冷掉好让楼明澈不论何时醒来都能喝到适口的暖粥。

甜粥入口,比之闻着更为香甜,糯米熬得软烂,桂圆肉也是入口即化,绵糯好吃。

楼明澈这百数十年间被天下人认做医仙,所见所尝食物天南地北丶山珍海味皆有,他却觉此刻含在嘴里的再普通不过的甜粥是他这百馀年里尝到的最是能令他满意的味道。

便是陶碗里那温温蒸腾的微微白气都比任何热腾腾的水气更蒸他的眼。

竟是蒸得他眼圈微微生红。

楼明澈拿开勺子,端起碗即喝了一大口甜粥,将嘴塞满得腮帮子都胀鼓起来。

他微红着眼,一边咽着嘴里的甜粥,一边微红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沈溯。

比项嘉安康健,比项嘉安懂事,不是项嘉安。

可他们除了样貌之外却还有一点一样。

他们都让他尝到了家的味道。

他在这世上,注定了是个旅客,从前的故乡他再回不去,于这世上,他也无家可归,唯有项嘉安那小子还活着时,他愿意与他们一家人住在一道,项嘉安死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

对小世子,楼明澈心中是再清楚不过,他之所以救他,并非处于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不过是因为他与项嘉安一样,名字里带着同一个美玉“珩”,且同样患有先天心疾,仅此而已。

他之所以会随小世子与信阳王到梁京来,也不过是顺路乘他们的车驾而已。

而今遇见几乎同项嘉安一模一样的沈溯以及同当初的项嘉安一般病入膏肓的沈洄,是意料之外。

又或是,缘。

沈溯见楼明澈忽然如此大口喝粥,还这般定定盯着他看,以致他又觉不自在起来,“楼先生?”

“好吃。”楼明澈笑着,又再喝了一大口粥。

沈溯担心他噎着,便也忍不住紧张地盯着他瞧。

“你什么时候成家?”楼明澈咽着甜粥,忽然问道。

沈溯一楞,一直捧着陶碗迟迟没有松开的双手蓦地一晃,微微垂眸,颇为难堪道:“我……”

“我知道了。”楼明澈并未听他解释,兀自点了点头道,“穷。”

沈溯:“……”

“正常。”楼明澈语气随意,“我要是有闺女,也绝不会让她嫁给什么都没有的人受苦。”

沈溯羞愧得脑袋一并垂了下来。

“可你只是穷,并不是一无是处啊。”楼明澈还是漫不经心的随意口吻,只见他一手托着腮,另一手食指点了点屋中那张简陋的书案方向,“我看了看你在那些书上做的注解还有你写在册子里的那些见道,挺本事啊。”

沈溯所识远不及沈洄,他亦从未离开过京城,他并不明白,他仅是将他自书上学来并理解得来的东西写下来而已,缘何到了旁人眼中便成了“才”。

阿洄如是,姜殿帅如是,如今楼先生亦如是。

“我觉得吧,你要想娶你的酥酥为妻,但靠你养花卖花可不行。”楼明澈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粘到一块儿的甜粥,挑了挑眉,“不想着换个事情做做?”

“我……”沈溯骨子里的卑微让他自然而然将头垂得更低,然又想到楼明澈前边说过的话,稍吸一口气后覆缓缓擡起头,“我还未想好。”

“让女儿家等你太久,可不妥啊。”楼明澈端起碗,用勺子舀了一大口粥放进嘴里,以致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是因为你那多病弟弟,所以你才没想过换个生活方式吧?”

沈溯震惊地看着楼明澈。

“没人告诉过我什么,我自己看着猜的。”但见楼明澈很是随意地笑笑,“不过看来我是说对了,所以你才这一副震惊的反应,如何?我是不是很聪明?”

看沈溯一脸楞楞点头的实诚模样,楼明澈不由笑出声来。

好似他许久没有这般畅怀地笑过了一般,在沈溯不明所以的局促怔楞中,楼明澈笑了好一会儿才用食指抹了一把眼角,一边道:“想做什么便只管去,从今往后,有我在,你弟弟沈洄不会有事。”

沈溯眼眸大睁,愈发震惊地看着楼明澈,双唇嚅了又嚅,却迟迟都道不出话来。

“怎么?不信我的医术?”楼明澈一手托腮,一手端碗,将大陶碗里的最后一口甜粥喝完。

沈溯猛地摇头,一边着急地解释:“不丶不是!”

“那你这么楞头鸡的反应是怎么回事?”楼明澈明知故问。

“就丶就是……楼先生与我素不相识,何故……”

“不自在了?”楼明澈神色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

沈溯先是讷讷地点点头,尔后又将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般,“不是——”

“因为——”楼明澈再次打断他的话,笑吟吟的,“我喜欢你啊。”

胜过朋友之间情谊的喜欢。

若至亲之间才有的喜欢。

沈溯目瞪口呆,还有些面红耳赤。

他丶他如何配……

“可别问我为什么,这人和人之间感情的东西,谁又能说得准,是不是?”楼明澈托腮笑看着沈溯,看着这个年仅十九丶面上还留着少年青稚之色丶于他眼中不过是个孩子的儿郎,向来吊儿郎当的笑容里揉进几分难得的温柔,“不过我可也不是白白帮你照看你弟弟的。”

沈溯自是听得明白楼明澈这是要谈条件了,兼心系沈洄,当即着着急急地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只听楼明澈又道:“你先把你的那碗粥喝完了再和我说话。”

这孩子,是不是总这样委屈自己?

沈溯不得不听话地端起陶碗来大口大口地喝净碗里的甜粥。

“小子,待你日后成家了,收留我如何?”楼明澈盯着他,在沈溯正将最后一口甜粥下咽时忽然慢悠悠道。

惊得沈溯险些呛着自己。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似在同他玩笑的楼明澈,无法置信,以致甚么话都道不出来。

“我。”却见楼明澈只是勾唇笑笑,擡手指指自己,不疾不徐道,“在这儿活了一百六十八年了,多少人称我为医仙,又有多少人畏我是个怪物,我找不到回故乡的路,如今就算找得到,我也回不去了,太久太久了,如今即便能回去,故乡也早已没有故人。”

“我不是什么医仙下凡,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的孤旅人。”

可旅人在旅途上久了,也会觉得疲倦。

他以为他早已习惯了漂泊,却不想他还是会觉得累。

还是会思家。

他在这异世百数十年里,只有项嘉安还活着的时候他才有家。

眼前这孩子只是皮相与项嘉安那小子生得相像而已,他并不是项嘉安。

可他,还是想留下。

他终究还是累了,想家了。

“我在这儿没有家,也成不了家,就想着蹭蹭你的家住住。”明明是心底最深的疤痕,楼明澈却无所谓似的在沈溯面前揭开,“不过若是你害怕我这怪物,也可以——”

“楼先生!”沈溯忽然急急唤了楼明澈一声。

他声音颇高,带着略略情急而引起的颤抖。

楼明澈挑眉,含笑看他。

只见习惯了弯腰低头的沈溯此时将背挺得笔直,头也直直擡着,直视着楼明澈,本是紧绷的唇线忽地松开,紧拧的眉心也于此刻舒开,急切的神色忽化作一记憨实又诚挚的笑。

他嘴角上扬,露出整齐白净的牙,笑得欢喜且激动,“承蒙楼先生厚爱,荣幸之至!”

这会儿倒是楼明澈微微一怔,少顷才又挑眉笑道:“那可先说好,我这个人既懒,吃得又多。”

“没事,我来养楼先生。”沈溯不假思索道。

楼明澈笑意更甚,“你媳妇儿能同意?”

沈溯自然而然道:“酥酥很善解人意的。”

“啧啧啧。”楼明澈点点头,“好意思么你?人家小娘子就是你媳妇儿啦?”

沈溯瞬间闹了个大红脸,紧张得甚么话都解释不出来。

好在的是楼明澈并未继续笑话他,亦未再盯着他瞧,而是转头看向屋外,看向那绿油油的瓜藤,又似看向更远处,缓缓道:“你既不识我,也不了解我,却愿意给我承诺,就不怕我会给你带来未知的厄运?”

“楼先生既将我视作可信之人,那我们便是朋友了,不是吗?”沈溯也循着楼明澈的视线看向屋外,面色微赧,“不瞒楼先生,我……自小到大从无朋友,楼先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楼明澈回过头来,重新看向沈溯。

只见他一向自卑的面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欢喜与兴奋。

“若当真有厄运,挡开它便是。”沈溯道得认真,“楼先生觉得呢?”

楼明澈怔怔看着他,久久不语。

沈溯又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忙收了陶碗离开屋,不想又被楼明澈忽唤住:“你待会儿还要进城去卖花?”

沈溯点点头,低声道:“家中已无米粮,得卖了花去集市换些米粮回来。”

“你昨儿不是答应了阿珩今日要同他入宫参加宫宴?”楼明澈又问。

一提到这事,沈溯就紧张得不行,“宫宴是日暮后才开始,现下时辰还早,我去卖了花儿就回来,时间赶得急的。”

“……”楼明澈忍不住将局促的沈溯上下打量一遍,笑着想这憨小子也可太实在了,“宫宴确是日暮后才开始没错,可你真要等日暮时候才从这儿往宫城里去?到时候皇帝老子都坐席上了你才到,你的胆儿是有多肥?”

“谁不是早早就打扮妥当了去席上等着的你说?”

着实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沈溯不由局促更甚,“可是花儿今日是鲜的才值卖,留到明日就……”

“我替你去卖。”楼明澈打断他的“顾虑”。

沈溯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楼先生可是救人命的大夫,怎能做挑花卖花这一粗活。

“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楼明澈拍下沈溯的手,“前边谁才说你我是朋友来着的?我不过是替我朋友做些小事而已,使不得?”

沈溯哑口无言。

楼明澈看他既紧张又怔楞的模样只觉好笑,禁不住双手“啪”的一声贴到沈溯脸上,捏扁搓圆的,“你的酥酥今儿不是也要赴宫宴?这种场合,全京城年轻又优秀的郎君可都会在场,你是想什么都不准备着去,然后让你的酥酥眼睛全往别的郎君身上瞟?”

沈溯浑身一激灵。

“可长点心吧你这傻孩子。”沈溯呆呆的反应让楼明澈愈发好笑地揉搓他的脸,“你就不想借这个机会做全场最英俊的崽然后将你的酥酥迷得神魂颠倒的?”

沈溯:……他怎觉得楼先生这话听起来极为奇怪?

“汪汪!”本是安静杵在屋外的豆子忽然叫唤起来,耳后蹿进屋里来,蹿到沈溯身后躲着。

沈溯与楼明澈双双朝屋外望去。

只见小世子蹦蹦跳跳地朝竹屋方向奔来,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道:“阿溯阿溯,我来啦!我来帮你打扮成今夜宫宴上最靓的崽!”

没错!楼先生就是这样说的!

紧跟在他身后的十五与小茸擡着一口大箱子,桃子胳膊里则是搀着一只大包袱。

在沈溯错愕的目光中,只听小世子又道:“时间太短,做衣裳已经来不及啦,所有昨日.我让桃子和小茸他们将京城所有成衣铺里合适阿溯的衣裳全都买来了,都在这箱子里了!佩玉发冠也都在桃子拿着的那只包袱里了!”

“来吧阿溯!我们来试衣裳做打扮吧!”小世子兴奋得两眼亮晶晶。

沈溯:“……?”

“……!!”

作者有话说:

o(╥﹏╥)o断更的我有罪,仙女们只管揍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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