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倪禾忽然有些害怕,那段她想知道又急于逃避的过去,似乎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妇人握住她的手,拉到餐桌旁坐下。
“我姓林,你叫我林姨就好。”
说这话时,林姨已经开始哽咽。
她望着地板,目光陷入悠长的回忆,“景云是阿明读医大时的同班同学,文静又有教养,很受医大男孩子们的喜爱,最后被我那傻儿子给追到手了。也不知道她喜欢上我儿子哪里……”
倪禾小声反驳着,“可是,我觉得狗……杜医生他哪里都好啊。”
林姨话被堵住,看了她两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阿明以前可不像现在这样本分,可皮了,从小就是老师的重点关照对象,上了大学之后就更随意了,我有一次去他寝室,竟然发现他有一柜子没洗过的臭袜子,实在太不像话了。熬夜上网逃课,所有男孩子大学会做的事,他啊,一件也不落下,那时候我还担心呢,想他要是再这样下去,无法毕业可怎么办。”
倪禾朱唇微张,难以想象林姨口中杜湛明的样子,从初见他起,他就是一个活得极为认真的人,无论衣着还是谈吐,再到家里的布置摆设,都是整洁干净的。
原来他也有像个孩子的时候。
林姨继续说着:“后来啊,有一次约会太晚,宿舍关门了,他就带着景云回了家,我那是又惊又喜,原以为我儿子会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会捞到这么一个优秀的女朋友。”
她话音一顿,看向沈默的倪禾,连忙解释道:
“阿姨说话直,要是让你不舒服了,你就说出来,我也很喜欢你的,是真的。”
倪禾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那个她一定是很优秀,才能配得上同样优秀的杜湛明,也才会让他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
“看到阿明那天的打扮,我算是明白了,在谈恋爱了以后,他就彻底改头换面了,那头发洗得不知道有多干净,还弄了发油之类的东西往后梳,不吃不喝给自己买了不少新衣服,穿得人模狗样的。我问景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混小子,她说有次做解剖实验过后,发现其他人都洗干净手就离开实验室了,他自己偷偷把青蛙尸体都给埋了起来,她说她喜欢这样善良的人。”
林姨撇了撇嘴,“阿明小时候就这样,在路边看到杂耍的小猴,还会偷偷抹眼泪,像个女孩子似的。”
倪禾闻言,唇角微弯,那个她怎么这么幸运,比自己要早这么多年遇到他。
“景云成绩好,阿明不想落后,也跟着刻苦学习,好在这孩子聪明,用了一段时间,就把学业给捡了起来,当时啊,他们二人可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学霸情侣,所有事情都变得很顺利,虽然医学专业的学业较长,但我们双方父母见他们感情深固,就想着要不提前把婚给结了,孩子们也很开心地同意了,已经到了选日子的时候,那段时间恰逢临近九月开学,他们就约着去四川旅游。”
说到这里,林姨的鼻头红了,“四川邓县有处出了名的5a景区,他们在那住了两天,伴着那么美的山川河流,没想到就出现了意外……”
“是……出了地震吗?”倪禾颤抖着问出了口。
林姨抹着眼角,“嗯,那次震级很大,你肯定也听说了。”
倪禾的眼神有些空洞,她是听杜湛明说过他遇到过地震。四川这么多年来,发生过数起地震灾害,邓县的那次最为严重。她当时关注过新闻,整个县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他们当时,正坐在旅游大巴上,然后,然后……”她掩面,低声抽泣着,“飞来的山石把汽车砸得支零破碎,阿明护着景云到处躲避,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斜上方放行李架凸出的钢筋,后来因为司机被砸晕,汽车失控,往山下跌去,眼见着那个钢筋就要穿透阿明的眼睛,景云帮他挡了一下,再后来……救援犬闻到他们的气息,把他们就出来的时候,景云的身体早就凉透了……”
倪禾睁得两眼发红,觉得自己就像坐在那架飘摇的汽车之中,似乎已经看到了杜湛明含着泪一遍遍拍打景云脸庞时的绝望。
所以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就是那样痛苦留下的吗?
林姨哭得脖间青筋掠起,“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没了,她要是没遇到我儿子,现在或许都儿女双全,有一个恩爱的家庭了吧。”
可是这样的天灾怪得了谁呢。
如果早知道后面会有这样的祸事,那个她难道就不会选择和杜湛明在一起了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景云是独生女,这样突然的逝世,给他们家带来了不少的打击,她父母年纪也大了,再生一个已然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她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把身体也拖垮了。头几年阿明常常去他们家,当他们是亲生父母般侍奉,我从来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这是他该的。这么一想,景云走的日子,好像就是这么几天了。
“只是这么久了,都过去七年了,他却还在那个阴影里没有走出来,离开的人已经离开,活着的人难道不是应该更努力的活着吗?可只要我和他提起找对象的事,向来孝顺的他就会跟我急,甚至大声的争吵,景云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碰一下就会疼。”林姨面上满是苦痛。
倪禾浑身无力地瘫在椅子上,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拒自己于千里之外,每次想要靠近,却又在紧要关头撤离。
原来自己每一次的无理取闹,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战争,一场内疚与喜欢的争斗。
她把嘴唇咬得煞白,“林姨,他真的,真的活得很努力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那么忌讳她说“死”字,因为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哪怕是笑语也不行。
还记得在沙弗的时候,他连高处都不怎么站,她心里骂着自己,为什么那时候还要嘲笑他胆小,他分明就是畏生啊。
他承载着两个人的生命,负重前行了这么多年。
她又突然想到,自己和他在那样一个暧昧的早晨,被景云的父母看到,他内心该是有多么难受。
还能顾及着她的情绪,强忍着吃完早饭。
还能担心着她的安危,跑出家门拉她回去。
她是有多么混账,竟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原来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的示爱,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场凌迟,怪不得他是那样的吝啬,从不对她说出口,也甚少被动。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她一直面对着电视机旁的橱柜,出神,耳边是林姨的叹息。
忽然关注到了右下角的一张照片,猛地起身,走近,眼睛眯了眯。
照片里的女孩看上去是初中的年纪,扎着马尾,衣服半旧,面上的神情有些执拗,右手抓着杜湛明的衣角,似乎不想让他走,看上去不太开心。
这女孩很眼熟,就是她今天在商场看到的那位,和杜湛明逛街的女伴。
林姨也跟着靠了过来,见她望着那照片出神,连忙解释道:
“这小姑娘叫君君,是阿明在邓县时,所住的那家农家乐的女儿,不幸的是,君君的父母因为地震去世了,成了孤儿,在当地成立的救助会里读书,阿明有空就会去看望她,还一直资助到她上大学。这小女孩很知道感恩,也很争气,考到了海城的重点大学。”
倪禾低下了头,是她心肠狭隘了,甚至怀疑杜湛明和君君是那种关系。
林姨再次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好在你出现了,我是由衷的激动,真的,前两天我刚来的时候,看到家里有你的衣物,别提有多开心了,他虽然不和我说,但我知道你们一定因为一些过去的事情闹别扭了,阿姨拜托你,能不能再给我那蠢儿子一个机会?”
“林姨。”倪禾挣脱开她的手。
倪禾苦涩地笑了笑,“抱歉,我那头还有些事,今天就不久留了。”
林姨一听慌了,“别就这么走了啊,阿明等下也要回来了,你把晚饭吃了后要他送送你也好啊!”
倪禾大步挪向防盗门,“东西我暂时也不拿了。”随后落荒而逃。
她一路狂奔到保姆车旁,阿草看到后连忙替她打开了车门,却发现她空着手,“倪姐你不是说要搬东西的呢?”
倪禾停下了脚步,忽地蹲到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阿草你拉拉我,我脚没力气了,上不了车。”
“怎么了,倪姐你别哭啊。”阿草连忙赶了过来,连司机也下车了,有些不知所措。
她仍旧哭得停不下来,嘴里含糊地说着:“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