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真是没用的东西, ”那道冷冰冰的粗噶声线再度响起:“如你这般的废物,或许被冻死在里头才是好归宿。”
毫无感情的语调,仿佛自己描述的并不是一条性命,而是什么尘垢粃糠。
对方撂下这话后便转身离开。
许双双耳听得那些字句, 眼前是小花僵冷凝霜的面容, 只觉得方被冻住的血液一下冲上脑袋, 双目赤红, 恨不能追上去打爆这家夥的狗头。
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
脑子里又冷又热,一面是沸腾到双目发烫的情绪,一面是极度冰凉的理智,
它们同时都在呐喊, 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到小花身边去。
硬挣是行不通的,
抿唇再度四下观察, 许双双很快察觉,就在瓷片不远处, 像是后侧石壁中通的小孔,
或许是时间变化,让此处有了些微气流。
她沈下心,反向攒力, 接着在瓷片圆弧里来回打转,企图像荡秋千那样, 把自己荡到那个风口上。
只差一点点了,
试了好多次, 许双双眨掉眼睛里的模糊,只盯着那处再次用力向前——
终于, 迎头一阵狂风,把她吹得倒仰,
她拼命控制身体,想要掌握自己的方向。
她得看小花,她要看小花,她要帮他!
狭窄石室内寂静一片,
小少年侧脸躺着地上,从乱蓬蓬的长发到浓密眼睫,凝了些许白色晶莹,有慢慢开始融化的水迹,半湿半干地泥泞。
而在他肩侧,那些融水后湿漉漉的水洼里,一朵拇指大小的叠瓣白花正被微风吹得轻轻滚。
那花骨朵实在小,花瓣微微颤。
然而便是这样小的一朵花,却仿佛是在用尽全力挨着他,直至贴到了他的颊边。
……
白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他仿佛……晕了很久,又好像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
等再有模糊知觉时,四周暖和不少,没再让他冷得打哆嗦。
唔……有可能他还是在做梦。
听说冷到极致,是会有温暖的幻觉的。
有温和的暖意出现在脸侧,软绵绵又轻忽。
他的脑袋也枕在什么软软的地方,不是坚硬的地面,也不是他粗糙的石床。
会是云朵吗?
那种阳光明媚的时候,被晒得暖烘烘的云。
如果能把云做成床榻,肯定会很舒服吧。
若这是梦,也很好,
没有无休止的斥责,数不尽的刑罚,不用饿的肚子发疼,
他忍不住又蹭了蹭脸旁的云朵,有些舍不得睁开眼睛。
但——
他又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还想记挂了什么事情。
他好像得了什么很开心的牵挂,
他还说过——
【等我回来,再陪你。】
白檀一下睁了眼睛。
他正躺在自己的石床上,眼前仍是光秃秃的石壁顶。
之前是在……
他想起来了,之前自己在冰窟里打雪怪,但是那东西蛮劲太大,他实在受不住又冷又痛,晕了过去,
再然后……他好像就又被冻进了冬眠状态,不省人事。
应是大人将他拖回来的。
可大人从不会把他放到床上的,
他一般都是被扔在地上的。
……是他自己昏昏沈沈地爬上来了?
啊,却是想到这,他突地记起自己临走前藏起来的小花,
他把她放在石桌下头,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下意识就要转头向那边看,然而脸侧忽有什么轻小柔软的触觉。
白檀心尖一跳,放缓了转头的动作,小心翼翼侧过来,就见那朵细瓣小白花正静静躺在他脸旁。
还是密密的纤细白花瓣,还是微微带青的淡黄蕊心,
但花瓣的边缘稍稍脏了些,像是在泥水里滚过,有点灰扑扑的。
他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抛开那些或许不太现实的幻想,他此刻只觉得心底热热的,泡发了似的鼓胀着莫名的情绪。
忍不住动了动依旧有些僵冷的手臂,他缓缓把那朵小花拢进掌心里。
只垂眸仔细看它。
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感到孤单。
“……谢谢你呀。”,他凑近低声开口,
仿佛能嗅到一点很清新的花香。
白檀很认真地将这朵小白花养了起来。
他用石块把碎瓷片的边都磨圆了,还尝试着在泉水里掺了点灵力。
又特意在床上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凹窟,专门用来放它。
隐蔽安全,他睡觉时也不怕会压着它了。
只不过,这朵小白花依旧眼看着越来越不精神了。
花瓣边缘开始慢慢打蔫发黄,整个花托都缓缓往下垂,
像是在垂头丧气。
……
许双双的确是在垂头丧气。
小花昏过去那天,不知是不是她执念太强,她竟然真重新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甚至还能使用乾坤袋!
可惜她变大的效果并没能维持多久,只来得及把小花弄上床,又用热毛巾帮他差不多恢覆了正常体温后,她就又变了回来,
而且也许是因为变大耗费了太多“能量”,她变回一朵花后,废得连动动手指头都没力气。
更重要的是,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不知道小花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但不管他有没有察觉到,哪怕每日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他还是会一回到石室内就第一时间过来看她。
他总受伤,
见血更是稀松平常。
今日也是,小少年面色惨白,手臂上有数道可怖的新鲜血痕,走路都有些不稳,
但他还是随便抹了抹手上的伤口,而后趴到床边冲着她笑了笑,小梨涡露出来,那双圆圆的绿眼睛亮晶晶的。
“我回来了。”他轻轻对她道。
许双双的心口又被撞了一下。
每天,他回来时双眸亮闪闪地冲她温柔讲出这四个字,她都会短暂的心尖发麻。
只和她打完招呼,他爬上床盘腿做好,小心翼翼将她从小石凹里拿出来摆到身边。
而后,神秘兮兮地从身后摸出了一本……书?
但那大概不算是一本很“完整”的书。
她伏在瓷片上被端出来放近了,自然能瞧见那书实在破旧的厉害,生了霉病,下半边还有虫蛀,页脚破碎的零零散散。
“……你看过书吗?这次这本是……我以前没见过的……”
小花的声音还是很轻,却仍是压不住兴奋似的,只细细拂去了书上的尘土,翻开来,还特意就将书册竖在了他们之间。
不过只翻了两页,他又像是有些难为情道:“但我还……不认字呢……这上头讲得什么,我也看不明白……”
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教你认字的!
许双双立刻在心中大喊道。
而且小花很聪明,学的很快!
可惜小花听不见她的呐喊。
“啊,这里有画,”他一下有些高兴,只翻到那页凑近了和她一起看。
许双双大致扫了扫,意识到这竟然是一本通俗小说,这页应该是一张插图,是简单勾勒了男女主在灯会上相见时的情形。
“……好热闹啊……”
许双双闻言,努力擡了擡头,一下看见身边小花的侧颜。
他垂眼盯着那页插图,指尖抚着褪色的线条,眼睫眨得缓慢,眸光轻轻晃,
翠绿色的瞳仁里,仿佛已经映出了鳞次栉比的摊贩与流光溢彩的灯火。
许双双觉得自己眼睛又有点热,
她再忍不住,撇开视线,埋头,闷不做声。
其实这几日,她已经流了好几次眼泪了。
她不愿意相信这是小花的记忆。
因为,实在太苦。
甚至知道了他曾经遭受的这些后,再联想到平日里小花与她相处时,那些奇怪的自我贬低,那种异样的自卑,
就会有什么巨大的力道直楞楞碾过心脏,
又酸又涩,又痛又麻。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就在许双双眼睛发痛的时候,听见小花似乎在问她问题。
她擡起脑袋,见他指着的是插图里男女主跟前的小摊上卖的东西。
“看着是桂花糖糕。”
虽然小花听不见,但她还是很开口说了出来。
“……这样啊,那……这个呢?”
“炒……田螺?应该是炒田螺。”
“这个?”
“凉茶。”
……
答着答着,许双双渐渐睁大眼睛。
“小花,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猛地大喊起来。
但身边人仍是很认真地盯着书页,并未回应她的这个问题。
他甚至仍然在问,
尽管她没再开口,他却像是若无所觉地依旧听见了她的回答。
原来……
原来只是在假装她会回答。
许双双眼睛更痛了。
但她眨了眨眼睛里的湿润,最后也只是重新靠上瓷片,和小花一起认真看那张插图。
“……这个是喝的吗?“
“嗯,是酒酿小汤圆,很好喝的。”
“……这个呢?你认识吗?“
“是炸油酥。“
等到小花把插图上所有能看见的吃的喝的全指了一遍,连最角落的小黑点也不放过,他才似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接着侧过头来垂眸看她。
“你真好。”
那双漂亮的绿眼睛认真望着她,在微弱烛火里,覆了层薄薄水光似的,
温柔得不像话。
许双双察觉到自己的脸又被轻轻戳了戳。
尚带青涩的柔软声线低低响起,
是小小花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的语气。
“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尝尝这些吧,……可以吗?”
许双双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小花怎么这么可怜?
她真的好难受。
但哪怕他听不见,她还是忍不住回答,
“……可……可以,当……当然可以。”,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吸着气认真冲向小花许诺。
可小花的笑容在她的视线里渐渐模糊起来,
因为眼泪,也因为她渐渐被削弱的意识。
“我……我肯定会……带,带你去灯会的!”她抹着眼睛,因眼下的情形慌张起来,焦急得厉害,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大喊起来。
“小花,你不要怕,再,再坚持一下……我们以后会,会见面的!”
“你最好了……别听,别听那个垃圾人说的鬼话!”
“你是我最——”
……
石室角落的灯烛似晃了晃,灯色沈沈,石床上的小少年垂着眼睫,静静看那朵快速枯萎下去的小白花。
他抿着唇角,眸光轻忽,浓长睫毛在眼睑上落下小扇子样的阴影,
尽管是温柔笑着的表情,却又莫名显露出些孤单失落来。
“你……走了吗?”
他探出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泛黄打蔫的花瓣。
寂寂无声的石室内,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都还没说再见呢。”
***
“双双,你这是……?”
山间庭院秋色漫漫,
青衣少女正坐在长案边处理手上的植物,只不过与往日不同,
她面上戴了个有些奇怪的东西。
像是面具,但只有面中一截,黑黑两块,一左一右挡在眼前,链接处架在鼻梁上,
总归是让人看不见她的双目了。
白檀有些迟疑,他不太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不过没有探知上头有任何术法的气息,应只是件寻常物。
听见他问,双双很快转过头来,
她今日面色也像是不太好,只对着他扯了扯唇角说今日眼睛不舒服,畏光,所以戴着这个东西。
可她开口时淡淡沙哑,鼻音重得厉害,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她一直不开心。
白檀能感觉得到,整个上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让他有些迟疑今日是否是提出邀请的好时机。
后日便是下元节了。
虽然……虽然最近山里的情形覆杂了些,但下元节的时候,也是水官解厄的日子,几乎所有的修行门派都会有大大小小的祭祀仪式,
除此之外,下元节也意味着,会有灯会丶烟火丶各种庆祝活动。
这还是不久前,在义庄附近碰见二毛的时候,小朋友开口提醒他的。
嗯,自从上次在双双的调解下和二毛握了手后,再碰见时,对方第一次试探着和他打招呼。
大概是发现他真的会回应,小家夥后来好像真没那么怕他了,甚至还会主动和他搭话。
【乌先生,你会邀请双双姐姐去灯会看烟花吗?】
被问到这话,他首先的反应是吓了一跳,连忙下意识开口否认。
但二毛很快又问他:【乌先生和双双姐姐不是好朋友吗?阿娘说下元节灯会的时候让我邀朋友去街上买糖吃一块玩呢。】
邀请朋友去灯会?
只这一句话,像是在他黑压压的心底挖开了一个小豁口,埋进了一颗不知名的种子。
对啊,他……他是双双的朋友,如果他鼓起勇气邀请她的话……
可万一,万一双双也有想要邀请的朋友呢?
比如他知道的,与她最亲密的侍女,还有她常去的药铺里的那些人。
双双和他们关系都很好。
若是他们已经约好了有说有笑地玩耍,
他再请求,只怕会有些不知好歹。
都不用提大家会不会答应,
光是想象着自己生硬出现会引来多少视线,又会让气氛变得多么古怪尴尬,就足够让他打退堂鼓了。
对啊,他甚至都还没想到这点,“乌先生”去逛灯会,大概会把小商小贩吓个厉害吧?恐怕都没人会卖给他东西的。
可尽管有这么多不应该,那颗种子还是一直在默默生根发芽。
哪怕他再如何反覆劝说自己,但长出来的嫩叶仍是时不时挠他的心尖尖。
如果,如果他只要……一点点时间呢?
如果双双可以在和她的朋友愉快玩耍之后,留给他一点点一点点时间,和他一起呢?
他真的不会多要的,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灯会自然很热闹,他很久以前,在书上见到过,
虽然他不识字,但他能看得懂画。
灯会上会有漂亮的天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会有烟花。
只要想到如果可以和双双一起去灯会,
哪怕只是和她并肩走一段路,
他好像都快高兴得晕乎乎的,头皮微微麻,说不清的兴奋和激动一下涌上来,开花一样。
他想……他真的很想……
“小心!”
幸好他一直分神盯着双双手上的活计,在她差点用剪子剪到自己手的时候及时拦住了她的动作。
“啊……”
双双看起来有些难为情,
她回过神,抿抿唇角,开口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对不起,是我太不专业了,我不够专心……”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他回过神,团紧自己翩翩然的思绪按回心底,把她手上的剪子接过来,轻轻搁到案几上,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双双,你有……有什么烦心事吗?可以,可以说给我听的。”
然话音落,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仓促解释:“不过若是……若是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只是有些担心……我——”
“小花,你从前,养过花吗?”
养花?
大概是没有的,
他以前在地穴里的时候,压根没见到过花。
而等他能从地穴出来时,又已经养不活任何东西了。
回顾之前摘花送给双双,乃至现在尝试着处理这些植株,也都是有因了她的出现和她的鼓励才开始,
其实他也没有完全的自信可以真的成功。
但双双那么信任他,还……还说他有天赋……叫他总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得用尽全力试一试。
只是双双听了他否定的答案后,面色好像更白了些。
这反应让他一下有些心慌。
怎么了?是他哪里做的不好吗?
是不是他果然还是很笨,很难做好事情,没能完成她的期待?
然而就在他埋头失落的当口,双双忽然又开口问了没什么关联的问题。
“小花昨晚……睡得好吗?”
硬要说的话,确实是睡得很好。
很难得的,他今早起床的时候,觉得胸口盈了什么东西似的,很满,很充实。
但真要细讲,又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何种感觉。
只他今早莫名很开心,甚至私自把这当做了,可以向双双提出下元节灯会邀请的吉兆。
当然,最后这句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双双了。
虽然稍稍难为情,
但他还是认真地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可他答完,迎来的却是双双的沈默。
事实上,许双双抿着唇,已经讲不出一个字了。
她只能睁着一双又热又痛的金鱼眼,透过墨镜的暗色镜片,看着小花正一脸踌躇不安地望她。
他应该很担心她今天的异样表现,而且大概还会归咎到自己身上,
可越是想到这些,她就越难受。
忍不住想要掉泪。
昨晚,在“匿名”心灵世界里经历的一切,那好些天的日子,那个会笑着跟她说“我回来了”的小小花……
她大概并不真的能改变什么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
或许一切都是虚幻。
她没办法回到过去,没办法真的帮到那个每天都会流血受伤,被垃圾人轻蔑欺侮的小花。
想到这,她有些难受得喘不上气,到底还是飞快转身背对着小花埋低了脑袋。
眼睛里蓄了好些热意。
她明明不想这么软弱的。
去日不可追,她明明应该打起精神,既然了解了一点点小花的过往,就要对现在的小花更好更好,
怎么只会一个劲地哭啊……
哭又没用。
她明明一点都不厉害,
根本不值得小花那样真诚的夸赞。
难过混合着自恨,让许双双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短暂静谧过后,身后人像是起身走近了些。
她能感觉到对方绕过来站到她身前蹲下了身。
小花顿了顿,擡手轻轻摘下了她的墨镜。
捏着镜腿的指尖微微凉,碰到她鬓边时,像是点水蜻蜓。
那小心翼翼的态度,让她转瞬又想到了同样小心翼翼戳她的脸的小少年。
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却是在那些泪水盈满滚落时,
她低垂的脑袋下面出现了张被轻轻托着的帕子。
泪珠砸在上头,变成渐次盛开的水花。
她盯着那些水花眨眼睛,帕子上便开出更多朵小水花来。
“怎么肿成这样……”
有冰凉柔软的指腹轻轻碰她酸胀的眼皮,缓解了难捱的灼痛。
可是……小花说话的声音怎么……
她察觉不对,下意识擡头看小花,
然而这一看她就怔住了。
“你……你怎么……也哭了?”
“嗯?”
小花微微睁大眼,便显得隐隐发红的眼眶更加明显了,一双绿宝石眼睛晶莹剔透,有过于明显的水色。
他像是懵圈地自己抹了抹眼角,看到指尖的水渍,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跟着掉泪的事实。
“我——”小花面上迅速漫开红晕来,像是一瞬难为情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不知道,只是……见你难受,我也难受……”
“你别见怪,虽然……虽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哦,这还是……是我在学堂偷听时,先生教训过弟子的话……”
“可我……我没有轻弹,是见双双难过才难过的……这不算,不算‘轻弹’吧……”
看看,
这么个她掉了一点眼泪,他都会跟着红眼眶的人,
还这么努力地同她辩解自己不是“有泪就轻弹”……
小花就是笨蛋!
笨死了,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居然觉得她很厉害,很好,
还认她当老师。
明明她是如此的平凡普通,
可在他眼里,却好像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人物……
许双双心头涨潮般涌过一浪又一浪,终于忍不住扑向小花抱住他。
“就让我……最后,最后哭一次吧……”,她伏在小花颈间,没再克制自己的眼泪。
虽然不能改变小花已经经历的过去,但她的所作所为,好像还是能有一点点帮到他。
至少像她设想的那样,他好像会变得开心一些。
这大概也算是……实现她之前在山洞里的诺言的一小部分。
她想为小花做她能够做到的所有事。
……
直流了好一会儿眼泪,许双双才缓过劲,
她的眼睛埋在小花颈窝里,
紧贴着的黑色布料被打湿,
也是此时她才察觉,背心有轻柔抚过的力道。
约摸察觉到她没有刚刚那么激动了,那只抚着她背的手动作放的更缓,而后稍稍缩回些,轻轻按到她的肩头。
许双双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抹着眼睛直起身,迟来地有些脸热。
刚刚太冲动,一下就扑过去,实在胡闹。
她擡手用力抹眼睛,想赶紧把剩下的眼泪擦干净,却是手腕被按了按。
小花捡起刚刚垫在她膝上的帕子,低声道:
“……双双,闭一下眼睛。”
许双双哭得厉害,脑子还有些缺氧,下意识便照做了。
紧接着,冰凉的布料便柔柔贴上她的眼皮。
小花没再说话,她也没开口,
直给她敷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松开手。
眼睛好像真没那么肿痛了。
不知怎么的,那种被小花撞见自己哭得这般狼狈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她脸上有些发烧,忍不住小声开口:“……不准笑我。”
许双双轻轻擡眸看小花。
现在他面上只馀一点眼角的微微醺红,完全看不出别的什么流过泪的痕迹,
那双水洗过的绿宝石眼睛还是一贯的认真又专注。
“……不笑你,”
“我……我永远不会笑你的,你是最好的。”
不过对视片刻,小花又很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角,垂了眼睫,面色有些红:“但我不是……嗯……不是想说你……只不过,你这么哭,不……不好,总之……不要老是难过……”
他看起来很紧张,话说得断断续续,但中心思想很好懂。
“那……我下次哭了,你还会安慰我吗?”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许双双轻声问出这个问题。
闻言,小花像是怔了怔,但他反应过来后,很快眨了眨眼睛道:“当,当然!”
“我希望……双双有伤心事,都愿意……愿意告诉我。”
好奇怪,她此刻仿佛真的彻底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
她相信自己再怎么难过,都可以得到小花的安慰。
很安心,很踏实。
“今天会这样的原因,也算在我的秘密里,”许双双同样认真道:“等到咱们交换小瓶子的时候,我一起告诉你。”
小花又楞住了。
许双双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怕他是在介意她不肯说,只有些倒打一耙地摸了摸鼻尖假装皱眉,
“怎么啦,你一个秘密换我两个,这买卖很划算啊……”
“……哦。”小花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他再度偏开了视线,长睫垂落,面上红晕更显。
“只是……只是双双真的愿意告诉我,我……我好开心。”
许双双:……
真要命,
小花真是要人命的笨蛋。
她面红耳赤地催小花起身,开始说一些譬如今天进度落后太多,必须得抓紧些这种不着边际的废话,
以掩饰自己又被他冲击的怦怦乱跳的心。
哦,对了,还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许双双转瞬想起来,立刻抓了小花的腕子,有些过分激动地开口:
“再过几日便是下元节,你得跟我过,我们去灯会!”
***
【报告宿主,目前敏贤和文哲的下落,仍在追查的仅有玉华峰的霜铃和叶琛。】
君明夜正在虚拟屏幕上浏览那个一直在由他自己更新的名单。
这上头大大小小排布了六七个人的信息,有他特别聪明的庶弟,有修行资历比他出彩的师兄弟,有在青云城十分出名的青年才俊。
但无一例外,所有的头像现在都是黑白的了。
【仍然没有关于这个对手的具体信息?】
【是的宿主,您的竞争对手还未正式解锁剧情系统,并未上线。】
君明夜笑了笑,把这个界面划走了。
小世界里不只有他一个任务者这种事,他也是见过的,
但那些一般都是等级非常低的新人,往往连1v1的智能系统都不会配备,甚至可能到不了解锁剧情的等级。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会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先下手为强,争取在对方还没有发育升级前,把所有可疑目标都解决掉,
包括但不限于,让这些疑似显露出天道宠儿特质的竞争对手忽然“残疾”丶“生病”丶亦或“英年早逝”。
敏贤和文哲,是他预测名单上的最后两位,
说起来,这两个人其实还挺蠢的,虽然术法修习得不错,可惜实在经不起挑拨,
只要随便点点火,他们就怒不自胜地要急吼吼要去“证明自己”。
至于另一个山头,他师叔门下的霜铃和叶琛……
霜铃是女性角色,可能是后宫,但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叶琛嘛……
虽然脑子不错,但是实力太弱,综合评分会被他碾压,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剩下的那些,就更是杂鱼了。
【继续盯着这两人的行踪,有异常再向我汇报。】
君明夜摆摆手,转而专注到眼前东阁阁前的仪式上。
隐在山腰的建筑群格外寂静,唯中心广场上亮起一圈幽蓝光亮,
细看,是密密麻麻举着灵灯的深衣弟子。
阁前高台,分立了若干根半人高的玉柱,而每个柱头上都悬了一颗滚着金韵的灵力球。
“启印。”
高台之上,为首的白发长者一声令下,灵石入轨,银光大盛,细长如发丝般密密麻麻的灵力脉络不断织连生长,将整座高台包裹。
半晌过后,一切归于寂静,可见台中最粗的一根玉柱之上,剩下一张似星图勾连的阵印,
玉石槽间流动着饱满的灵韵,正柔柔生光。
“印成。”
随着最开始喊出命令的老者话音落,台下一片喧嚷。
苍云门弟子几乎人人露出了欣悦的笑,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资格亲自参与大阵的修建,但这并不妨碍这些人此刻此刻心中的与有荣焉,
毕竟他们都相信,清秽大阵是为民除害。
君明夜站在高台之上,在诸位长老之后,但已经是年轻弟子的领头。
“师兄,今日凌晨便该进山了,林师弟那边的小队也都安排妥了。”
身后师弟结束低声禀报,君明夜端起自己一贯的笑容擡脸看向其他有资格站在高台上的同辈,沈声开口,
“只要清秽大阵顺利,相信我们今夜的计划一定可以顺利进行,除掉妖龙,肃清雨山妖秽!”
“是,师兄!”
“多亏有师兄在!”
“君师兄你真是我们苍云门的骄傲!”
……
听着这些几乎算“耳熟能详”的赞誉,君明夜面上的笑意更深。
面前一双双仰慕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吸取了无尽的养料。
而等到他亲手斩杀妖龙的那一刻,这些目光会变得更加炙热,更加忠诚。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
“师姐,怎么发起呆来了?”
远在中心广场的角落,两名身着相同制式藏青练功服的少男少女站在墙角处,遥遥望着堂前那群看起来神情激昂的弟子。
霜铃嘴上没有回叶琛的话,不过……她的目光轻轻掠过高台之上的紫衣华服少年。
毫无疑问,君明夜很特殊,
他祖上并无修行渊源,只是拜入宗门的俗家弟子,然而初来乍到便显露出惊人天赋,短短几年时间,已经成为苍云门最受倚重的后辈。
甚至因他还是青云城君家的少主,苍云门为他独开先河可以两边兼顾,特权颇多。
譬如此刻,一片黑压压的深衣弟子中间,唯有他一人玉冠束发,穿着缎面紫袍,十分扎眼。
更不要提所谓清秽大阵的修建和站杀妖龙的口号,
悉数由他牵头。
君明夜,几乎已经成为了苍云门年轻一辈的领头人。
不过,苍云门三个山头,她和叶琛在玉华峰,君明夜则归属兰清师伯的玉肇峰,不算相熟。
但失踪的敏贤师兄和文哲师兄却是玉肇峰上兰清师伯的得意弟子,算君明夜的亲师兄,
这也正是霜铃疑惑的地方。
她犹还记得,敏贤师兄和文哲师兄失踪的消息报出来时,自己曾在君明夜脸上捕捉到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虽然不愿多虑,但她总觉得……古怪。
“师姐,还查吗?”
霜铃回神,侧头看向叶琛,
这家夥还是没个正形,明明是张瞧着天性冷淡的面孔,偏偏总对着她嬉皮笑脸。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含了点心照不宣的笑意,便显得他方才问的那句“还查么?”,其实早已有了两人都默认的答案。
“当然查。”
霜铃转身,从腰间摸出他们这几日来唯一的收获——
一颗已经损毁的留影珠。
“照你说的,我们这几日用的是寻腐尸气的金灵芝符,也才找到这个,你且说说下一步的想法。”
他们的师父兰晋并未收回让他们继续调查两位师兄踪迹的命令,哪怕如今整个宗门大概只有他俩还在心系此事,但霜铃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师姐,你请我吃椒盐皮皮虾,我就告诉你。”
霜铃横了叶琛一眼。
“真的,我好久没吃了,而且咱们待会肯定会路过的。”
路过?
她微微皱眉,意识到叶琛的意思是他们要进城去。
也有道理,他们此前的搜查的确略过了城中,如今没有新的头绪,无妨去那碰碰运气。
既是决定要进城,便得去宗门管理处申请下山的批准通行证,
如今东阁的仪式刚刚结束,中心广场上依旧人声喧嚷,大家面上都还弥漫着旁观了大阵印成的兴奋喜悦,
人人都兴致高昂。
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大事将近,
后日便是下元节的祭祀了。
而据君明夜的断言,下元节前后,会是妖龙的鳞返虚弱期,
加上除秽大阵的助力……
听说君明夜此次做了完全准备,誓要在下元节祭祀时,把妖龙的脑袋带回宗门。
但若她没记错的她,在君明夜没有进来的十几年前,连雨山究竟有没有妖龙,都还是个待定的问题。
“要下山进青云城?”
来到宗门管理处,隔着格栅,霜铃点点头应了当值弟子的问话,
对方在她和叶琛的灵笺上盖了戳,然而等把灵笺盖好戳还给他们时,那名弟子又附加推过来厚厚一沓纸。
她有些疑惑地翻开,看见了一副十分有冲击力的画作,巨龙盘踞了画面的一大部分,而在巨龙投落的阴影正中,是个衣着华丽的举剑背影。
唔……很像是君明夜的样子。
这张纸的背面,是关于苍云门下元节祭祀的介绍,以及“肃清雨山斩妖龙”的口号。
“最近但凡进城的弟子都要领发传单的任务的!”
或许是见霜铃对着这打纸面露迟疑,格栅背后的弟子有些兴奋地介绍起来,
“君师兄下元节的时候会斩妖龙做龙灯!”
那名弟子紧接着还在相当仔细地叮嘱他们在发这个叫“传单”的东西时,要如何告诉青云城的居民妖龙的危害,斩杀妖龙的必要性,以及如何鼓励大家参与青云城的下元节祭祀庆典。
等跨出管理处,叶琛接过她手中的“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面上嫌弃的表情十分明显。
“这家夥怎么这么能装啊……这么喜欢宣传自己……”
“慎言。”
霜铃凝眉,虽然心中同样不喜这种行为,但既是宗门的吩咐,她也会照做便是了。
更何况……
“也算是个好理由,”她冲叶琛手上的那沓纸点点下巴:“有了这‘传单’当敲门砖,咱们或许可以试着每家每户敲敲门,调查得更加仔细些。”
只不过进城后,尽管按照这个计划行动了,但霜铃和叶琛还是没能获取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
渐渐往城北走,他们很快看见了将青云城一分为二的金水河,河上一座古老石桥,名唤“夜泊”。
看着这座桥,一些过往的回忆涌上心间,让霜铃有些出神。
“师姐从前就住在青云城对吧?”
不知是不是瞧出她的表情异样,叶琛有些没话找话地张口。
霜铃点头,和他一道走过桥慢慢从街心逛下去,很快擡眸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她拜入苍云门十几年了,此地虽有小变,大部分却仍是童年模样。
嗯?不过赵记药铺的对面,何时拓出来一条新巷子?
“那是义庄。”叶琛说完,忽地拍了拍手:“对啊,咱们最应该去的就是义庄了,万一两位师兄是被乌先生捡走了呢?”
义庄?乌先生?
闻言霜铃有些讶然,不仅仅是因为城北多了这个她小时候没有的义庄,也因为叶琛方才话中的暗示。
“你的意思是,这个乌先生还会在山里走动,收尸?”
她全以为义庄里头放的都是由官府交报的无名尸。
“别的义庄先生会不会我不知道,但乌先生是会的,我之前在山里远远见过他,还跟过他一个多月,哦,就是师姐你要我练习跟踪术的那段时间。”
霜铃:……
所以你真找了个人跟踪是吗?
“那你被发现了么?”
“应该被发现了吧,因为我后来覆盘路线的时候,发现完全就是在兜圈子。”
“……,学艺不精。”
“哎呀师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所以还需要你再接着教教我啊……”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了义庄门前。
整理了会儿表情,霜铃当先敲响了义庄的门。
叶琛说过,乌先生戴面具,一身黑,从不露脸,也几乎不会说话,
这形容,听着是个厉害角色。
只不知对方能不能容他们讲明来意,又会不会配合地回答他们问题?
门后有脚步声,
但她仔细听过便微微皱眉,
光从足音判断,对方似乎……并不太高?
恰在此时,门扉轻掀,
半开的门缝里,探出一双微微睁大的明亮双眼。
真跟小鹿似的,双眸亮晶晶,
少女两耳下头一左一右簪了珠花的小巧发髻,穿着淡青的裙衫,肩上一条浅绿绸襻膊,露出来一小截白玉似的腕子,
纤细手指轻扶着深黑门缘,被衬得更白了。
但抛开乌先生居然是这么一位漂亮姑娘的震惊,这姑娘腰上的乾坤袋……
霜铃楞楞望着她,忽忍不住喃喃开口:“这是……白姐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