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惹出了祸端,这一去,便是阴阳两隔。
白溪虽然是生无常,见惯了生死,也消灭过不少妖邪,可手上却从没有沾过一点人血,这一次因她之过,害了无数生人的性命,虽非她本意,因果却算到了她的头上,等待她的,是丛生的心魔,无穷无尽的悔愧折磨。
水声潺潺,一阵强一阵弱,有人用竹叶吹着小曲儿,明亮而欢快。
白溪脑袋昏昏沉沉的,以为尚在梦中,但是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打破了她的幻想。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褚昀的脸。
“你要带我去哪儿?”白溪艰难地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然而,她手脚发麻,根本不听使唤,才抬起头,眼前一黑,一股说不出的恶心从心头涌到脑上,又是一阵眩晕,只好仰面躺倒,好一会儿,眼前才恢复一些光亮。
“药王谷。”顶着褚昀脸皮的艾肯说道,“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溪就趴在小船边上一阵干呕。
她憋着气,脸上红得发紫,吐了半天也吐不出什么,耳朵里一片轰鸣。
艾肯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不耐烦地说:“差不多得了,装可怜给谁看!”
白溪窝在船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寻思道:我怎么还活着,要不跳下去得了。
“你的命是我的,想死也要问问我答不答应。”
艾肯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吓得她一个激灵。
她的手扣着船篷,艰难地说:“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艾肯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白溪叹了口气说:“我这次绝不耍花招。我就是想再见见他,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艾肯依旧不动如山,他淡淡地道:“你也不见得多喜欢他,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白溪摇了摇头,正色说:“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
艾肯吊起眼睛,正想讽刺两句,忽然想起了什么,身体一颤。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说,“我凭本事夺过来的躯壳,凭什么拱手让人。”
“你可以附在我身上。”白溪再次建议道,“我的资质比他好。”
艾肯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慢悠悠地说:“夙和的法器在你身上。”
白溪心头一凛,不敢扯谎,点头道:“是,在我身上。”
艾肯眉峰一动:“把手给我。”
白溪老实地把手臂伸了过去,艾肯在上面划开了一道口子,也不知道弄了什么咒术上去,不一会儿伤口就合拢,再一会儿,她的身体也没有刚刚那么难受了。
“她果然不在了。”艾肯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她她心弦一颤。
“夙和元君……”白溪说着,就被他冰冷的手指封住了嘴。
艾肯的视线像毒蛇一样,盯着她看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
白溪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蓦然间,她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一个女子给眼前男人戴上了一枚青玉古钱。
纷繁画面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看到女子脖子上挂着一枚青玉古钱,纵深跳下了深渊。
下一刻,她眼前一片模糊,好像说胡话一样自言自语道:“我对你,是真心的。哪怕万劫不复,也无甚可悔。”
艾肯皱着眉头,看着被夙和法器支配的白溪。
“阿夙。”艾肯压低了声音,“是你吗?”
“白溪”没回答他,只是木然地望着天空,“你不该毁她。”
“不该吗?”艾肯若有似无地一笑,“不该的事情我做得太多了。”
“白溪”说:“无忧,放手吧。”
艾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这丫头是你的转世吧。”
“白溪”没有正面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还记得三生石吗?”
艾肯眉心一跳,问道:“你想说什么?”
“白溪”淡淡地说:“三生石上旧精魄。”
艾肯眼神一冷,“你不是她。”
“白溪”微微一笑,幽幽地道:“我不是她。她也不是她了。”
艾肯一手扼住她的脖子,冷声道:“你最好说清楚,我耐心不多,惹急了我,你知道后果。”
“白溪”看着他笑了笑,眼神迷茫了一瞬,再次清亮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已经变了。
“杀了我吧。”她半闭着眼,嘴角露出一抹挑衅的微笑。
褚昀呆了呆,眼神朦胧了一阵,刚刚还杀气腾腾的气势转眼间变得萌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下气地说:“他走了。”
白溪整个人颤抖了一下,慌忙扶住他的肩头,惊喜地道:“褚昀?”
褚昀微微一笑,心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嘴角涌出了一缕鲜红。
“你先别动。”白溪盯着他的眼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我看看……心口疼?”
褚昀强颜欢笑,刚要说没事,转念一想,说了一声:“疼。”
白溪呼吸一滞,什么艾肯夙和的统统抛到了脑后,就连心里沉重的愧疚感也随着眼前人喊疼的声音减轻了不好。
“我就知道……”白溪伸出双臂,对他说道:“过来,抱抱。”
褚昀觉得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好久才找到回来的路,他满身的疲倦,可只要见到白溪,又是满心的快乐。
他轻轻环抱着她,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给我下道封魂吧。”
白溪抬起头,有些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断然拒绝道:“我不会。”
褚昀紧紧扣住她的手指,低声说:“只有这样,或者,我离开。”
“你休想。”白溪急赤白脸地说,“褚昀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走,我就……”
她沉默了下来,事到如今,所有事情已经超过了她能掌控的范围,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两人有伤在身,只能现在船上停了几日,索性船上还有不少吃的用的,可以支撑三四天。白溪跟褚昀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两人尽量调息修炼,等到第三天早上,两人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前头是常州府,常州府外三十里就是药王谷。”白溪坐到褚昀身边。
褚昀正在打坐入定,眉宇间时不时有红光闪过。
白溪不敢强行叫他,只好将一道真元缓缓打入他的后心,这才将他从魔障中拖了出来。
见他依旧呆呆地,她抬手就想拍拍他的脸,谁知刚一抬手,褚昀就反射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我。”白溪无奈地叹了一声,“当家的,看清楚点,活人。”
褚昀耳畔嗡嗡作响,他终究还是被体内的另一个元神影响,胸臆中的悲恨经久不散。
他一把推过白溪狠狠地按住,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蛊惑他:“杀了她,她就永远属于你了。再也不会逃跑,再也不会离开……”
白溪看他眼神不对,一只手上凝起了安神咒,“啪”的一声没入他的体内。
褚昀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掀开了发白的嘴唇:“又开始了。”
白溪眼神软和下来,一条胳膊环住他的背,轻轻摩挲,“没事儿,你是活人,他只是一小段元神,没理由斗不过他的。”
褚昀抬起漆黑的眼眸,带着几分迷惘道:“一小段元神就这么厉害?”
白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盛极必衰。”
这几天,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百姓。
她心里清楚,这件事其实不能全都怪到她的头上。
事与愿违,追悔不及。
这让她开始重新思考,她的道是不是走偏了。
回想起来,她潜意识里就自视甚高,似乎把自己摆在了众生的保护者,一个算不得高高在上却一直游离其外的位置。
师父教导她的道,她一直在生搬硬套,撇开偶尔灵感迸发,从未真正做到过。
白溪冒出了一身冷汗。
所谓超凡脱俗,连“凡”都没下过,何来脱俗一说。
她不得不摒除杂念,重新回头想着最简单的问题。
究竟何为道?
艾肯出身幽冥,无生无死,拥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是天道蝼蚁,任由摆布。看似坚不可摧,不过是海边沙屋。纵然盛极一时,也终究逃不过源远流长的宿命。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褚昀一愣。
他抿了抿嘴,干裂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皮,看起来很是憔悴。
“我明白了。”他觉得自己胸口上压着的那座石头上变成了土堆,虽然沉重,却没那种要命的压迫感了。
说着,两个人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同时笑了起来。
“你说,真的有三生石吗?”褚昀移开目光,轻声问道。
“有。”白溪斩钉截铁地说,“你学会离魂,我就带你去黄泉兜风。”
褚昀说:“我要去三生石,把咱们俩的名字刻上。”
白溪想都不想,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