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京
夏末的江南暖风熏熏, 空气中尽是温热缠绵的气息。
远山含黛,在迷蒙烟雨之中,似是暧昧,似是冷情。
栀子和茉莉的清香缓缓流淌过青石板的小路, 白墙黛瓦临水映画, 天然便是一幅水墨丹青。
孟娴掀着车帘看着这画卷一般的诗雨江南, 一时竟有些难舍。
从短暂灾厄中走出的百姓,迅速整拾了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情,笑容满面, 纷纷提着篮子为这队车马送行。
一个个装满糕点果子的篮子被举着丶抱着送来,又被侍卫们拦下。
一个豆丁般的小孩子从侍卫的臂展间被挤了出来, 在地上滚了半圈, 懵了一般起身看看左右, 而后一眼瞧见那最大的马车和窗边露了半张脸的孟娴, 当即噔噔跑来,用力举起一包白糖糕。
“姐姐……”
小小的孩子口齿还不清晰,大眼睛里却满是真诚:“我认得里,里是神女,救了爹爹。”
“姐姐, 吃……”
侍卫很快过来,想要抱起孩子, 他仍用力扭过头来仍旧举着那包糖糕。
孟娴笑了笑, 叫住侍卫,伸手拿过那包糖糕,又把车厢里一盘精致的糕点送了出去。
哄着:“你也吃。”
小孩子很快被抱走, 孟娴放下车帘前最后回首,看到王君延站在所有百姓的最前方。
二人对视的瞬间, 那个爱民如子,偏偏又算计她颇深的知府大人深深一揖,无声地道了句保重。
孟娴忽地想起,他还掌握着崔折澜在小澜山诗会的秘密。
崔折澜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知道了。
来时走了一部分水路,速度很快,回程却要慢慢拉着粮食走陆路了。
孟娴闲得无聊,每日不是吃就是睡,几本江南带来的诗册话本几乎要被翻看的散掉。
崔折澜与她本是两辆马车,或许也是太过无聊,时不时的便要借着送糕点丶茶水或是闲书的名义来她这里坐。
他饱读诗书,知道许多人间奇趣之事,谈笑间神采飞扬,间或语带讥嘲,总是能逗得孟娴乐不可支,时日也不觉得长了。
他们偶尔也会说起朝中之事,崔折澜说起右相馀守中语气不乏尊崇。
“馀老是三朝老臣,天下文人表率,亦是我科考那年的座师。”
孟娴好奇:“听起来比你资历老的多,为何如今却在你之下?”
“馀老一生几度浮沈,曾三十岁官至一品,后又贬谪地方,历任汝州丶黄州等地。他性情耿直,眼中揉不得沙,先帝爱惜他的才华,又拿他性子没办法,只好派去翰林院。”
崔折澜顿了顿,叹气道:“其实按学识与资历,本该由馀老来坐我如今的位置。先帝如此安排,未尝不是想保护他。”
孟娴微蹙着眉头,笑道:“他想保护馀老,却舍得你。”
转念又说:“李元芑性子原本不错,谁也想不到会变成如今模样。”
崔折澜无奈摇头:“焉知不是本性如此。馀老危矣,只希望陈园礼劝得住他。”
拉着粮草到东京城时,已入秋了,北地的风卷走了夏日最后一抹馀热,显出几分冷清。
李元芑早早接到奏折,知道不但水灾瘟疫之事被圆满解决,崔折澜甚至在不收税粮的情况下解决了西北军需的缺口。
四时神女庙的建造有着安娴公主的影子,助长了皇家的声誉,他怎么也挑不出错来,不得不捏着鼻子赞扬赏赐了一番。
崔折澜也捏着鼻子受了这番褒奖,转手就用赏赐的金银在城里办起了给孤院,打着皇恩浩荡的名义,给贫民孩子提供饭食衣物,免费治病,还教习识字算数。
一时间“仁君贤相”的美名传遍了京城。
李元芑被戴了高帽,赢了名声,再不喜也只能认下,许久没再找崔折澜的麻烦。
“我发现王君延这招对待陛下意外的好用。”崔折澜思索道:“没想到陛下竟也……爱惜羽毛。”
孟娴一口茶差点呛住,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这种吧。
还爱惜羽毛呢,分明是想说德不配位却在乎虚名,叫人有了能拿捏之处。
孟娴回京后重新成为闲人,不上朝,不沾手朝政,四处闲逛吃喝听曲。
秋日里天高气爽,孟娴嫌弃马车憋闷,索性做了两套骑装每日骑马出门,偶尔去小澜山打猎,崔折澜有空时也会一同前往。
孟娴做了两套骑装,一天水青,一绯嫣红,俱是束袖收腰干净利落,长发高高束起,脚蹬长靴,崔折澜第一眼看到时明显的呆楞了。
看着马上那道天水色的身影,他神情恍惚,喃喃:“总觉得见过殿下这般模样。”
这套骑装不同于大召常见垫肩皮弁的制式,线条更加干净柔和,与上个小世界神医谷的弟子服颇为相似。
孟娴挑挑眉,有几分意外,还残留着萧承安的记忆,难道崔折澜真是萧承安那块碎片重入轮回?
三千界时间流逝各不相同,这也不无可能。
不过,阎君不是说碎片被他收走了吗?
作为一个书生,平日里也不见锻体,崔折澜的骑术意外的很好,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样驾驭马匹一样。
“你真的是第一次骑马?”
孟娴一脸怀疑,他骑在马背上的状态相当闲适,甚至还能单手持缰站起来去摘树上的野果。
“确实是第一次,但感觉很熟悉。”崔折澜自己也有些意外。
孟娴侧头想了想,提议道:“我教你射箭吧。”
崔折澜欣然应允。
在此之前,崔折澜从不知道教习射箭竟是如此暧昧的一件事情。
感受着那双柔软的小手在自己肩背上拍拍戳戳,轻灵的声音响在耳畔,叮嘱他放松或是绷紧。
而后,那双小手又亲自覆上他的大手为他调整姿势和方向。
崔折澜胸腔内砰然作响,神思不属,全然没有注意到底该如何射箭。
这一箭,毫不意外的歪了。
“你行不行啊,差这么多。”
孟娴无语的看着那根落地的箭,近在咫尺。
瞧着人高马大的,怎么才射了这么点距离。
孟娴摇摇头:“力气太小了,该练练了。”
崔折澜回过神,窘迫的红了脸。
他抿了抿唇,定下心神重新开弓,连发三箭,两箭连中先前的目标,后一根甚至破开前一根插进了相同的位置。
第三箭,崔折澜擡臂向上,一箭射下树梢的果子。
他自己也有些意外,强自压住惊讶,朝孟娴挑挑眉,满面傲然:“我不行?”
孟娴睁大了眼,不知说什么好,末了,伸手抱了个拳喊声少侠威武,打马跑远了。
崔折澜失笑,赶忙追了上去。
秋日野味甚美,孟娴在上个小世界便已尝过,如今回想起来食指大动,忍不住猎了几只野鸡野兔,与崔折澜一同回府叫人炖上。
崔折澜马背上挂着猎物,手中还闲扯了几根草叶摆弄,不一会就折了只螳螂递给孟娴。
孟娴接过,看着这熟悉的小东西,不禁晃神。一样发黄的秋叶,一样精巧的小螳螂。
崔折澜忽地面色一沈,抢回来扯烂了它,声音阴沈:“草编的虫子有什么好,待明年春日,臣编花环给公主。”
“……”
这话也熟悉,真就跟一个人似的。
孟娴楞了半晌,看着他眼上的伤疤,摇头笑了笑,轻轻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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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折澜毕竟是宰相,不能时时闲逛,更多的时候,孟娴一个人带着婢女在城内城外游玩。
她会策马花上半天的功夫到京畿晚意山采一袋的红叶,倚在公主府的楼阁上随意抛洒;会在郊野采来鲜甜的秋柿分给街上的孩童,再自留上两个去巷子里的茶馆煮茶烤柿,吃最新鲜的桂花糕。
宫内,暗卫冷汗涔涔,跪倒在李元芑脚下。
这位年轻的帝王貌若癫狂,手口并用,将密报撕碎甚至咬烂,扔在地上狠狠踩踏。
小澜山的野味,晚意山的红叶,现采的甜柿。
还有半个月就看完的皇家藏书阁,一点就通的各种道理。
他的皇姐,总是如此的游刃有馀,享受着他这个帝王都得不到的东西。
凭什么,她丝毫不惧怕他,还过得比他更潇洒快活。
“宣安娴公主进宫。”
暗卫如蒙大赦,应了声诺便赶忙起身出去。
转身前的最后一刻,馀光瞟见那位尊贵的帝王高坐在上首。秋日风大,御书房的窗扉紧闭,仅在半开的门中透出一道天光。
那道光影在他身前半寸的位置扫过,年轻的天子神色阴沈的隐匿于黑暗,神情可怖。
明明往前半步便是暖阳,他却如同陈尸一般僵直了身体,半分不肯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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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娴不知道李元芑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年多的时间里他长高了不少,声音也变得沙哑低沈,眉目阴骘,举手投足间颇具帝王威势。
他的果决与狠辣朝野皆知,却偏偏要对着孟娴撒娇耍痴,问皇姐近来玩些什么,又低眉垂眼故作落寞的样子:“朕从未见过这些风景。”
孟娴想了想,认真建议:“等你的孩子长大了,你可以退位当太上皇,每日出去游玩。”
“几十年,很快的。”
“……”李元芑无言,紧抿着嘴,半晌又说:“朕好累,皇姐若是玩够了,就回来帮朕吧。”
孟娴叹了口气,心说玩哪有玩够的,却也没理由拒绝这身份自带的职责。
只好在心里期盼着李元芑反覆无常的性子,几日后就又赶她出去,不许她过问政事。
从那日起,孟娴又开始上朝,端坐在皇位之下一言不发的扮人偶,隔着珠帘听皇帝大臣们议政。
孟娴不想,也不敢出声议政。
她担心李元芑猜疑,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又被破坏。
御书房也是要去的,挑出些没用的问安折子来批,再吃些糕点用些茶打发时间。
皇帝累,很大程度上是臣子不务正业的缘故。
大召官制清晰,中央地方权责分明,这种情况下,很多小事都在下边一层层解决掉了,最终呈上御前的,不是大事就是废话。
崔折澜先前筹措到的粮草分给了西南西北两地边军,西北的还好,来报说收到多少多少,感谢皇帝感谢义商也就罢了。
西南那边监军的文臣却是个箩筐嘴,隔一阵就上一道没用的折子感谢一次。
第一次说自己感激涕零,夜里对着京城方向行大礼。
第二次说自己夜不能寐,想到皇恩浩荡就血液沸腾。
第三次更不得了,说自己久未见到皇颜,忧思成疾。
孟娴看的肉麻,李元芑登基才不到一年,还未到地方官回京述职的时候,什么久未得见,压根是见都没见过。
如此作秀,分明是看皇帝年少,以为他好糊弄,卯着劲儿的讨好希望能调任回京。
叹了口气,孟娴在岭南巡抚“皇上近来身体好吗,这是岭南特产水果莲雾,请您品尝”的折子上批覆。
“身体挺好。莲雾难吃,别送了”。
那名为莲雾的水果实在是淡而无味,山高路远的折腾着送来,即便捂着冰块也是十不存一。
李元芑却很吃这套,每每有地方官员不远万里的送来什么稀罕玩意到京城,都会回折子赞赏一番。甚至听说了某地有什么特产,还会特地下旨索要。
孟娴摇头,对着手里吃了一半的莲雾发愁。
崔折澜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手中的半个莲雾被拿走,一瓣香甜的柑橘送到唇边。
“岭南的莲雾难吃,吃些蜀地的不知火吧。”
孟娴就着他的手吃了几瓣橘子,眯起眼眸满脸惬意。
酸甜多汁,这才是水果该有的样子嘛。
崔折澜单手拿着那半个莲雾吃着,也不自觉的笑眯了眼。
莲雾,似乎也没那么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