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集结各方
翌日, 孟娴打着哈欠与顾长州一同回山门，拜见明朗剑尊。
朗月峰上，幽竹林中，他一如往常地独坐, 手中却不再执棋。
孟娴好奇地看了一眼, 只见那棋局最关键的位置, 落着一颗半黑半白的阴阳棋，胜负各半，难辨结局。
温明朗修长的手指搭在棋盘边缘, 姿态从容，似乎没有更进一步的念头。
孟娴注意到, 不过十馀年, 他的衣袖边缘竟有些许磨破了, 这似乎只是一件寻常的素衣, 而非过于内敛丶貌若寻常的法袍。
顾长州行过礼，径自走去，自然道：“师尊衣裳旧了，该换新了。”
温明朗摇摇头，轻声道：“不换了, 最后一件。”
顾长州不解其意，却隐约觉着不详, 俊眉微蹙, 又问：“师尊这盘棋下完了？是哪一方胜？”
温明朗擡眸，目光探究的掠过孟娴，轻叹：“还不确定。”
心中鼓噪, 不详的感觉愈甚，顾长州直言：“阳关之事, 师尊可有什么想说？”
“无。”温明朗神情平淡，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你所知即是真相，本尊不会辩驳，也无须辩驳。”
“你们不是一直想去欲壑魔渊吗？既已到了炼虚境，三日后，便随本尊同去吧。”
顾长州眸光沈沈，无声应下。
温明朗垂下眼眸，第一次从石桌前起身。他身量十分高大，却意外的消瘦，白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更显朴淡。缓慢地直起身时，甚至依稀可闻骨骼的错位声。
孟娴眉头微蹙，即便枯坐已久，也是大乘修者，近乎仙人般的存在，怎会如此脆弱。
回想往昔，他似乎从未释放过威压，气息完全内敛，如同凡人一般，即便风雨加身也不曾施法阻挡。
温明朗对自己实在过于苛待，几乎到了一种自伤自虐的地步，他一面拿着苍生玉不归还，一面又派遣弟子四处奔波关闭裂隙，白衣枯坐，终年自弈。
他太过矛盾，明明极致地追逐着力量，一心登仙，平素却半点灵力也不用，活得如同凡人一般。
那盘下了五百馀年的棋，最终竟结束于一颗半黑半白的异色棋子，就如同他毁誉两参的人生一样，得胜或是毁灭，只在一念之间。只是不知，他究竟将选择放到了谁的手上。
下山的路上，孟娴困惑道：“你说，他到底把苍生玉藏哪了？”
顾长州猜测：“一力主导修真界克己禁欲数百年，又广派弟子奔走于裂隙处，师尊想来是不愿魔渊扩张，世界崩毁的。”
“既然苍生玉于成仙无用，他早该还回去了。数百年迟迟不还，除非是……还不了了。”
孟娴深觉有理，叹息道：“希望别是坏了。”或者至少不要坏的太彻底。
朗月峰脚下，慕山月与陈丹青皆在，正焦灼地等待着他们。
“你们要去欲壑魔渊了是不是？”慕山月急道：“化神以上弟子皆可自愿报名，师尊却不允我去。”
人间裂隙频生，十馀年来，众仙门弟子疲于奔命，却始终无法完全愈合所有裂隙。
三宗五派，唯有顾长州一人得了云山真人的传承，掌握破空之法，能够深入裂隙，使用苍生玉芯彻底转化恶欲魔气，关闭裂隙。旁的弟子只能在裂隙之外，以自身善欲丶神念去填补。十馀年过去，难免疲惫，神念松弛，道心动摇，意外卷入裂隙身陨的也不在少数。
因此，三宗五派共同决议，集结有生力量共赴魔渊，在最终的崩毁到来之前，最后放手一搏。
紫霄宗留下掌门坐镇，由太上长老温明朗亲自带队，其馀两宗却是反其道而行，由两宗掌门带队，一位大乘一位渡劫期太上坐镇宗门，防备着若有去无回，修真界仍有紧要关头能够力挽狂澜之人。
五派之中，碧水汀的医修们分散弟子融入各宗派，雷音寺几乎倾巢而出，竟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在十馀年的游历中，孟娴时常遇到雷音寺的佛修，游走人世，或布施传道，或静坐于裂隙前诵经祈愿，修众生道的他们，心怀极大的善念，视死忽如归。
慕山月虽是化神初期，是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却身份特殊，是贺归以血肉重铸人身而覆生的阳关修士涂山月。她的师尊兼姑姑慕九黎正是明知此事，方才不准。
孟娴安慰道：“此行大能云集，人已经足够多了。你天赋好，还有进境的可能，不如努力提升修为，做下一次的领头人。”
慕山月神色郁郁，低声道：“或许，没有下次了。”
行至一僻静处，她忽然开口：“我收到了孙郎……贺归的来信。”
陈丹青苦笑着摩挲着袖口，也道：“我亦收到了张队长的绝笔诗。”
孟娴讶然，这个称呼代表着昔日阳关的身份，他们都知道了。她感到些许不对，问：“他们说了什么？”
慕山月垂眸，声音低哑：“说，他的魂魄快消散了了，若有机会，可来魔域见最后一面。”
贺归的信上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身份，说出了昔日阳关的旧事。五百馀年来，当初投身魔渊的修士舍掉肉身，以神魂牵制和转换魔气，以守护之欲对抗着魔渊的恶欲，阻止其扩张。
年深日久，为魔气所浸染，昔日阳关修士的魂魄逐渐碎裂，失去自我意识，化作不得往生丶再无来世的残魂碎片。
贺归与张宛然修为深厚，神识强大，是魔渊中仅馀的仍在对抗的意识。如今，也是大限将至。
孟娴眉头微蹙，质疑道：“他当年不惜折断本命法器，舍弃肉身入魔渊，拼得魂飞魄散，也要为凡世守下欲壑魔渊。如今即将失去意识，沦为普通魔种，又怎会特地召唤你去那危险的境地？”
“还有你。”她转头看向陈丹青，道：“张队长的性子最是飒爽利落，更加不会作这种儿女情长的凄婉诗句。”
慕山月哑然，坚持道：“即便有古怪，我也想去看一看。若他当真沦为魔种，我不会留手。”
陈丹青点点头，亦道：“此行不止为她，我也想为修士们做些事情。”
“若要去，就让他们去吧。”开口的，竟是顾长州：“魔渊再生异端，当年的阳关意念全部消散，修真界恐怕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孟娴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顾长州为他们指了条明路，“宗门那五个小东西或许会有方法。”
储物戒本不能储存生灵活物，它们当初却能悄无声息地钻进储物戒，进而混入秘境之中，这几个小家夥的隐匿之法堪称出神入化，五行合体时，甚至能一定程度上篡改空间法则。
慕山月眼睛一亮，拍掌道：“怎么给它们忘了！这几个祖宗是定然要去的。”
五行之精不禁担负着筛选弟子的职责，也是新弟子们的小老师，术法课上丶演武台上时常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和年轻一代弟子关系极好。
它们不但有着精纯的五行之力，更是至纯至善的天生灵物，十馀年来陪伴弟子出行，关闭了许多裂隙，是紫霄宗此行的重要成员。
慕山月喜笑颜开，速速和陈丹青去寻五行之精帮忙。
孟娴忧色难掩，实在不知这是不是好事，颇为意外地对顾长州说：“没想到你会为他们说话。”
“感同身受罢了，若是你在那里，哪怕是筑基修为，我也会想办法去见你一面。”
顾长州低声道：“况且，魔渊事关此界的存亡，不止是高阶修士的事情，甚至，也不止是人类的事情。”
孟娴轻叹：“人心，确实太过覆杂了。”
十馀年来，几乎所有的裂隙都出现在人类聚居之地，凡世甚至仙门都无法避免。
反倒是妖兽心思单纯，掠杀丶争斗皆出于本能，是为了提升实力或是自保求生，万古之森之类的妖兽聚居地从未出现过裂隙。
在与裂隙抗衡的十馀年里，各宗门也逐渐发现，灵兽的意念往往较之修士更加纯善坚定，在关闭裂隙上能够发挥更加稳定的作用。
人类善思，而思虑越重，犹疑便越多。拖得越久，信念便越是动摇。这也是众仙门孤注一掷，集结前往欲壑魔渊的原因。
此行，不但紫霄宗带上了五行之精，各宗门也纷纷带上了自家门派的灵兽，尤其是造化宗内主修御兽的弟子，更是被寄予厚望。
想到那个胖乎乎的小云龙，孟娴问：“你呢，要带上云州吗？”
“自然。”顾长州笑道：“不止是它，还有天乾秘境中的许多灵兽，都吵着要来闯一闯。”
灵兽最是敏感，近年来愈发躁动的魔渊，危在旦夕的世界，引起了它们深深的警觉。听闻人修将派出数百修士探索魔渊，也自发集结了起来。毕竟，这不仅是人类的世界，也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顾长州道：“不过，天乾秘境来的皆是与云州同辈的小兽，据说，越是傻……单纯，意志便越坚定，轻易不会为恶欲之气浸染，陷入心魔。”
孟娴没有忽视他改口前的话语，忽地想到了什么，沈吟道：“越傻越坚定，让我想起……”
顾长州顿了片刻，心有灵犀：“万古之森？”
孟娴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点头。
半日之后，一只老熟兽肿着张兽脸，抽噎着被她骑回了宗门。
杌兽圆溜溜的大眼睛中满是控诉，若不是修为不够不能开口说话，它几乎要忍不住骂街了。
没完了，这些无耻的人类修士真是没完了。
它明明已经努力提升修为，去到万古之森的更深处了。已是六阶妖兽的它，如今也算是万古之森的一方霸主，追随者无数，却还是被这个女修拎着耳朵一顿胖揍，忍辱负重地当了俘虏。
杌兽灵智已开，很是有几分骄傲，在自己地盘上小弟环绕，兽目睽睽之下被抓走，心中格外难过。如今终于被放开，立即便转身拿屁股对着孟娴，将毛绒绒的大爪子塞在嘴里，压抑着呜咽。
孟娴颇为尴尬，摸了一把它的大脑袋，安慰道：“来都来了，事已至此，就认了吧。”
顾长州：“……”你这也算安慰人吗。
杌兽显然也无法接受，它发出一声极为响亮的抽泣，背过去的肩膀剧烈耸动，一副随时要哭晕过去的样子，活像是个遭遇恶霸欺凌的弱女子。
孟娴压力山大，思索片刻，决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诚意。
一只素白纤细的小手拍了拍杌兽肌肉虬结的肩膀，它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轻哼一声，头也不回的扭肩甩开，挪了挪身子，继续用屁股对着那两个可恶的修士。
锲而不舍的连拍了三次，杌兽扭着身子挪开了三尺，不断调整方位，几乎转了个满圈。
孟娴愤怒不已，一巴掌拍上它的大脑袋。
杌兽被打的眼冒金星，愕然回首，竟看到那女修端着几盘高阶灵食，强行按住它的脑袋，怒道：“吃，给我吃！”
还有这等好事？
杌兽喜出望外，毛绒绒的兽脸上还带着湿漉，边哭边把大脑袋埋进盘中暴风吸入。
吃人嘴短，即便是刚开智不久的杌兽也懂得这个道理。在狂炫了几盘高阶灵食后，它矜持地舔了舔爪子，羞答答地靠近孟娴。
“嗷呜！”人类，有事你说话嗷。
孟娴莫名地听懂了，嘴角微抽，耐下性子来向它解释人修欲集结进入魔域，解决欲壑魔渊之事。
虽然万古之森中暂时并未出现魔渊裂隙，但外界的情况杌兽也多少知晓。
十馀年来，人间堪称是千疮百孔，就连地处偏僻万古之森外围的人类村镇都已受波及。不少灵智未开的低阶妖兽都和它抱怨，说外头的人类越来越少，鲜嫩的小猪小鸡再也吃不到了。
孟娴诚恳邀请：“世界不止属于人类，如若可行，我希望万古之森也能出一份力。”
杌兽并未思索很久，便痛快点头。兽类直觉敏锐，最是懂得趋利避害，天下覆灭在即，它们又如何能够幸免。不过……
“嗷呜啊，嗷呜嗷呜啊。”杌兽滔滔不绝地开口，语调抑扬顿挫，神情煞有介事，唯独就是让人一句都听不懂。
孟娴满头雾水：“？”
杌兽急得原地直转圈，思索片刻后凑到孟娴脚边，而后痛呼一声横飞了出去。
孟娴悚然一惊，连忙举起手自证清白，道：“我可没动啊。”怎么还碰瓷呢。
顾长州眉头微皱，上前查看了一番，只见它爪子捂着心口仰面倒地，吐着舌头，却不见丝毫痛楚，反而偷偷睁着一只大眼拼命地使眼色。
顾长州猜测：“你的意思是，修士不得随意伤害妖兽性命？”
杌兽翻身而起，煞有介事地点下头，那一瞬间，竟颇有几分王者风范。
它是从低阶小兽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从仅凭本能生存的野兽到灵智渐开，网罗众多小弟，成为一方霸主。杌兽一路上见识过无数的兽与人，深知二者关系的覆杂。
低阶妖兽仅凭本能行事，常常出山惊扰凡人，不止偷吃鸡鸭，一些凶恶的也会袭人吃人。修士为保凡人安宁，也为自身修行历练丶取得炼器材料，常常进山拼杀，各自都有许多伤亡。
杌兽对此感到十分厌烦，在神智还懵懂时便有意留下脱落的兽牙兽爪，以及捕猎后吃剩的兽骨兽丹，在遇到强大的人类修士时丢出去，以求个安宁。
自从那个女修以灵食换取与它一战后，它便一直设想着改变，严格约束教育手下的小兽，希望能正一正妖兽的名声，让人与妖兽能够不再相互残杀，让万古之森恢覆宁静丰足。
这次的魔域之行，或许是一个机会。
毛绒绒的大爪子不断比划着，孟娴终于弄懂了它的意思，这着实是一只十分有理想的兽。
思索片刻，她答覆道：“此事我是赞成的，但你还需与太上长老亲自商谈一番。”
留在此界已经十馀年，欲壑魔渊之事定论在即，她或许就快要离开了，此界的事，终究还要此界的人自己来决定。
杌兽郑重点头，起身抖了抖毛，又舔湿爪子抹了抹鬓角的毛发，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二人去到了朗月峰。
“同去魔渊？”温明朗看着眼前鼻青脸肿，犹带着伤的杌兽，沈吟片刻，罕见地发问：“你是自愿的吗？”
杌兽认真点头，再度呜呜嗷嗷发声。
孟娴第一次在温明朗万年冷漠的面容上看到了清晰的表情，名为困惑。顾长州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为他翻译解释。
温明朗眉头舒展开，道：“你若能约束手下不再惊扰凡人，亦无不可。修行之事本就各凭本事，从前修士进入万古之森也时常有伤亡，如今以比试换取物资对双方都有利。”
妖兽赢了，换得修士的灵食供奉，若输了，便交出爪牙材料，本就十分公平。
杌兽满意点头，大爪子拍了拍胸口，当即便准备回万古之森集结众兽进军魔渊。
“等等。”温明朗忽然开口。
红绳系着一个储物戒，挂上杌兽脖颈。
“飞舟，食物。”
杌兽瞪圆了兽眼，探爪摸去感应了一番，嗷呜一声长啸后，激动地奔下山去。
兽终于遇到好人了！人修也不都是大坏蛋！
孟娴擡眼看去，白衣剑尊面色温和，眉宇间甚至藏着几分纵容。
关于温明朗，实在有太多谜团。一心登仙，不择手段是他，关爱弟子，博爱众生亦是他。
这样的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