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当来
城西,柳仑巷,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走在巷中,挨门逐户地辨认,似在寻人。
一刻钟过后,他走尽巷子,最后停在巷尾一间木屋前,擡手叩了叩门。
王秀怜正在院中喂鸡,听到敲门声,她放下饲料,走去开门。
只见门外一位墨衣公子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王秀怜看他衣着仪表不凡,知是贵人,不像是她们这样的清寒人家所能结识,以为他找错了门,便询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徐商琮见里面出来一位姑娘应门,年约十七岁,身上粗衣布服,未曾绾髻,鬓边簪一朵杏色绢花,仍是待字姑娘的发饰,但据户籍册所录,邓牟生没有妹妹,只有一位长姐,已嫁作他人妇,他迟疑着问道:“请问这是邓牟生家吗?”
那姑娘点头道:“是的。”
徐商琮接而问:“请问你是?”
那姑娘脸色倏地一红,轻声道:“我是巷头王家的,牟生娘亲这两日得了风寒,我过来帮着做些家务。”
徐商琮听罢,对这个姑娘的身份顿时明了,他犹豫再三,终是奉上一物。
王秀怜见到徐商琮手中的香囊,瞬间如遭雷击,未待徐商琮开口,两行泪水已夺眶而出,她接过香囊,里面的护身符仍在,外面的斑斑血迹早已浸染了她一针一线绣出的纹样,她紧攥着香囊,心中悲痛,终至泣不成声。
她昨夜还梦见他清早敲开她的窗户,手里捧着一束在道边采来的野花,花朵上沾着露珠,他另一只手拿着一颗李子隔窗递给她,道:“我刚路过尹胖家,见李子熟了,便爬到树上摘了几颗,你尝尝。”
她噗哧一笑:“我倒一直不知你竟是个猴子呀。”
他也笑,把手中李子又往前递了递:“能博心上人一笑,便是做个猴子又有何妨?”
她接过李子,咬下一口,满嘴酸甜。
良宵一梦,李子的味道似乎真在嘴里,她今日醒来还寻思着等他回来以后也在院里种一颗李树……任她心怀美好,诸般计划,不曾想他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徐商琮对着姑娘的情绪失控手足无措,邓大娘被王秀怜的哭声惊动,从里屋出来:“秀怜,这是怎么了?”
王秀怜哽咽道:“牟生他……”
邓大娘愕然半响,缓慢回过神来,默然把王秀怜揽入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年过半百的大娘,早已历尽苦难,面对这个噩耗,比年轻的王秀怜更冷静,她的丈夫也死在战场上,当年得知丈夫阵亡时,她哭晕了过去,二十岁便开始守寡,年轻时流过太多泪,早把眼泪都流干了。
邓大娘目光空茫,兀自沈默,粗糙的手一下接一下拍着王秀怜的背。
徐商琮面对此一幕,声音艰涩道:“我很抱歉。”
邓大娘转过头,望向门外立着的陌生男子:“你是……”
徐商琮道:“我是徐商琮,此战的统帅。”
邓大娘听他报出的姓名,楞了楞,覆问道:“你是澄王?”
澄王的名号,邓大娘还是听过的,这个被邻里街坊传得神乎又神的人物,原来也不比她家牟生大几岁。
徐商琮道:“我很抱歉,我把您的牟生带上战场,却没能把他带回来。”
邓大娘长叹一声,音调沧桑道:“我是一个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明白生在乱世,这都是命!”她苍凉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天边,“牟生和他爹是为了守护家国才上的战场,如今家国仍在,也算是全了他们的心愿。”
徐商琮看着邓大娘扶着抽泣不止的王秀怜走回屋里,兵部有专员负责遗属补恤事宜,他来走这一趟是因他无意中在城墙上捡到了这个香囊,香囊背面绣着邓牟生的名字,他没有将香囊转手给属下去归还,亲自在户部查了户籍册,才寻到此处。
屋内的哭声仍旧隐约可闻,徐商琮始终默立在大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哭声止息,他才转身缓缓走出柳仑巷。
徐商琮走到巷子口,忽而想起韦庚庆就住在这一片区,于是在巷子间左折右拐转向寻道。
时近傍晚,夕照西斜,各家各户都在炊饭,徐商琮熟门熟路走到糕孖巷一间木屋前,只见屋门敞开着,两名孩童在院子里嬉戏,一名男子坐在墙边,时不时出声喊哥哥让着妹妹。
韦庚庆看着孩子们玩闹,忽而听到屋外有人叫他,他擡头望去,见是徐商琮,惊喜道:“王爷!快请进!”
韦庚庆从竹椅上立起身,其中一条腿自膝盖以下裤管空空,他曾是徐商琮的亲兵,在泷锡之战中失了右腿。
韦庚庆拿起靠在墙边的拐杖,对着厨房扬声道:“娘子,煮一壶茶。”
韦庚庆拄拐把徐商琮领进屋里,用袖擦了擦椅子,热情地请他坐下。
徐商琮坐下后,见韦庚庆仍旧立着,不禁道:“现下不在军中,我们已不是上官下属,不必拘礼,你也坐。”
韦庚庆应了一声,在徐商琮下首坐下,问道:“王爷为何会来城西?”
徐商琮道:“我来送还一名士兵的遗物,想起你也住这附近,顺道过来看看你。”
韦庚庆闻言勾起旧忆,他做亲兵时,也曾陪同王爷去送还过遗物,亲属得知死讯,悲痛过绝,口不择言,甚至还质问怎么死的不是王爷!他当时忍无可忍,想回一句嘴,但被王爷的眼神制止了,王爷全程沈默着生受了一通唾骂。
韦庚庆想到这段过往,忍不住心疼道:“王爷何苦亲自来做此事?交给兵部有司去办便是。”
徐商琮道:“我也是因巧在城墙上捡到这件遗物,就不假手于人了。”
“贯翀城这一战很艰难吧?”城中百姓都把陂澶军说得多么不堪一击,又把我军说得多么勇猛威武,韦庚庆是参过军的人,他自然深知其中艰难。
徐商琮不答话,算是默认了。
这时,韦庚庆的妻子送来一壶茶,韦庚庆忙为徐商琮倒上一杯。
徐商琮环顾屋内陈设,问道:“你这几年过得如何?”
韦庚庆笑道:“多谢王爷关怀,属下过得很好,王爷当年为我们争取的补助,兵部都有定时发放,我还学了一门编织竹器的手艺,平时编些篮子之类,拿到街上卖,也算是多添一个进项。”
徐商琮见他已娶妻生子,想来所言不假,又道:“若是生活有何难处,可以跟我说。”
韦庚庆眼眶一热,喉头哽道:“王爷请放心,我的生活好着!王爷担着四境安危,这些琐事您就少操点心吧。”
徐商琮看着茶盅上热气袅袅升腾,清声道:“你们也是我的责任。”
韦庚庆见王爷似乎情绪不高,想来是刚见完遗属的缘故,他欲陪王爷喝几杯,看能否纾解一二,因而尝试着挽留用饭。
徐商琮倒不推辞,爽快答应了。
韦庚庆忙让妻子多做两道菜,再沽一坛酒。
小葱炖豆腐丶清蒸水蛋丶藕片炒腊肉丶苦瓜酿肉,几道寻常农家菜,两个孩子惦记着玩耍,飞快扒完饭,又追逐着到院子里去玩小木马了。韦庚庆的妻子吃完后招呼贵客慢用,便下去厨房忙活着烧水给孩子们洗澡,剩下韦庚庆和徐商琮二人缓慢对酌,谈些沙场之事。
徐商琮从韦庚庆家告辞出来时夜幕已降,他走出糕孖巷,往左走约一里路便到了西街,他本欲在街上雇一辆马车回府,不料街上人声熙攘,灯亮如昼,竟是一片热闹。
他独自走在人群中,犹有疑惑,只见街上摊档大多在售卖一些姑娘家的玩意,不少男女成对,结伴而行,其中一处人群聚集,喝彩声不绝于耳,他迈步近前,原来是姑娘们在比斗穿针,直至此刻他才知道今日是乞巧节。
“看,天灯!”街上有人喊出一声。
众人纷纷驻足,擡头望去,只见一盏盏孔明灯承载着一个个美好祈愿往高空升去,光芒闪烁,密如星河,煞是好看。
徐商琮置身热闹之外,旁观这满街节庆祥和,唇角终于浮起些微笑意,一时心绪柔软,他们在边关烽火中浴血,保护的便是眼前这样一份承平,惟愿百姓安居,山河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