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落古今疏(一更)
二月十九,除夕当夜,皇城自宣武门起始,绵延不绝的是五福吉祥宫灯的金红灯火,偶有一弧银光在熙攘络绎的人群中游动,那是月色在积雪上依照的素银。
临近除夕夜宴,洋洋洒洒又来了一场白雪,淡淡铺满整座皇城,各处年赏均分发完毕,各处宫室整洁如新。
阖宫欢聚,诸位王室宗亲,皇子嫔妃一同入宫团圆守岁,一派喜乐欢畅,入冬前那场令人心生馀悸的宫廷政变仿若从未发生过,萧竞权红光满面,坐在高位之上静听王爷皇子等敬酒献福。
后宫前朝,一夕之间仿佛变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从前那个贱人在的时候,大家都穿得吉祥喜庆的,独她一个人穿得一身素净,像是要过丧日一般,现在梅妃走了又来了一位宜嫔,还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若是再给他几日,怕是尾巴都要到天上去了。”
身后的侍女看着坐在萧竞权身边的宜嫔心生厌烦,小声咒骂着。
宸妃听这样的酸话听得头痛,出言斥责:“既然知道那是晦气的人了,便不要在吉祥喜庆的日子提起来。”
侍女不再出言,宸妃却回想起晚宴前偶遇宜嫔,听她和其他几位美人说闲话。
“我自然知道陛下不是真心宠我爱我,如今我这样得宠,还是沾了那位不能说的人的光,我只要家中富贵,其馀的事全凭陛下好恶,我不学扮梅妃娘娘,难不成还要学那位笑里藏刀的老女人么?”
“也是呢,宸妃娘娘那么恨人家,可是如今坐在陛下身边的人还是轮不到她。”
宸妃听不得这样的话,起身对萧竞权说自己想要外出醒酒,请辞离去。
萧竞权敷衍几句关心,便不再理会,宸妃让侍女叮嘱萧瑰要谨言慎行,随后失落离去。
夜风夹杂着细微的雪粒,宸妃站在殿外花园中,园中远不及殿内的布置,一片死寂萧索,不知何时,风中隐隐杂着一缕幽幽的梅花香,冷冽地灌进宸妃的衣襟中,让她系紧了斗篷。
她寻着那香味一直走到长街上,看见两队宫人提着食盒向南苑去了,拦住人询问,才得知这是陛下钦赐,送往玉芳苑和宜兰园的宴席。
宸妃难顾身上沈重的衣衫头饰,直走得汗湿后襟,寻到玉芳苑处,看到半开的宫门中布饰的与吉庆殿内不相上下,院中心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梅坞,十几位宫人再当中伺候着,正中坐着饮酒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梅妃。
宸妃感到一阵目眩,告诉侍女赶快离开,却还是被坐在远处的梅妃发现,让人请她进去。
她比以往的妆更浓了一些,衣服也更艳丽,萧竞权总是把最好的衣裳首饰赐予她,也终于见她用了一次。
梅妃为宸妃斟了一杯酒,冷冷说道:“看着时间,除夕夜宴还没结束,你怎么来了这里,我以为今夜见不到旧人了。”
“不胜酒力,出来走走罢了。”
“哦,我记得你们汉人有一句俗语,叫什么‘酒不醉人人自醉’。”
梅妃笑道,示意宸妃同她一起饮酒,笑看她面色狰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梅妃正在喝的酒很辣,烧得她的肠胃都一阵灼热。
宸妃不想与她过多交谈,起身便要离去,梅妃却说陛下还要一阵时间才会到玉芳苑,宸妃她可以多留一会儿。
“回去了有什么好,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也不必阿谀奉承,不好么?”
宸妃被说中了心事,转而质问道:“好好的梅花树,你就折了用来烧火温酒?妹妹你不是最喜欢梅花的么?”
“我现在不喜欢。”
梅妃向来是不顾规矩和礼数的,喝过酒后用刀从炙烤的鹿肉上刮下了一大片,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枕在膝上慢慢品尝。
“中原的花朵都很美,多年前在碓拓时,陛下和我讲有一种花只在寒冬开放,傲骨凌双不惧严寒,我听了之后很喜欢,如今看着,只觉得厌烦。”
宸妃没有心情听她追忆往事,逼问道:“你如今悠闲成这个样子?妹妹就不想知道你儿子如今是怎样情形么?”
梅妃轻声回答:“除非是瑰儿砍了他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膊的,我都不在意,孩子们的事,就由孩子们自己去闹吧。”
宸妃不语,她不知道梅妃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她见梅妃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抓住她的手,将那根簪子放在她的手心。
“昨日我在陛下那里看到的,如今可以物归原主了。”
这根簪子宸妃记得,这是她交给那个叫孟小冬的宫女的,如今……怎么在陛下手里?
宸妃难以置信的神色在梅妃眼中看来格外有趣,汉人总是这样,在自己做过的恶事暴露之时,一副天真纯然的模样。
依然是沈静无波的眼神,梅妃说道:“你只觉得陛下冷淡你,知道昨日陛下处罚了刑房的掌事,知道陛下给瑰儿参汤喝,却不知道陛下也去过宜兰园,见过那位小宫女吧?”
“你想毒死瑜儿,嫁祸于她,可是那小姑娘却并不如你这样歹毒呢!”
宸妃骤然起身,将那簪子砸在雪地里,怒道:“我劝妹妹你也不必得意,我只告诉你,你和瑜儿只能活一个,你若是想救他,倒不如想想如何趁着陛下还对你有情,以命相抵,让他还能在世上多活几日!”
“不要。”
梅妃轻笑道,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如当年刚入宫那样狂傲张扬,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她。
“妹妹可以杀了我,陛下也可以,只是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她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一般,冷冷看着宸妃,一双眼睛好像草原上翺翔的鹰隼,锐利地捕捉宸妃心中所思所想。
“好,妹妹且踏着自己儿子的尸首安享荣华富贵吧。”
“这句话也送给你,祝瑰儿平安幸福。”
宸妃幽怨地望向她,愤然离去,赶回吉庆殿。
梅妃目送她离去,对身边侍女等人说道:“陛下让你们再在此侍奉我,你们却放了不该放的人进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你们也活不了,明白么?”
“是。”众人噤声等候吩咐。
“那若是陛下过问,你们要如何说呢?”
“不曾见人来过。”
“好,这些银叶子你们拿去分了,再去挑一些梅花枝吧,我想独自坐一会儿,若是没有吩咐,不要进来。”
梅妃又用刀割下一些炙烤到熟烂的牛肉放在瓷盘中,新取了一个酒杯斟满酒,似乎是等着什么人到来。
窗外落雪纷纷,梅妃一边望着雪地里的梅花影子出神,一边用刀子在那鹿肉上扎个不停,忽然听到窗户边上一阵轻微的叩击之声。
“母亲,是瑜儿来了。”
忽来惊喜,梅妃的手被油花溅起的火星烫出了一片红痕。
她走到窗前掀起窗子,一阵微寒的风雪旋入堂内,萧瑜轻巧落在地上,将她拥在怀里。
“对不起,母亲,儿子这几日没能来您,让母亲受苦了。”
虽然前几日说了让萧瑜专心自己的事,可是她毕竟挂念自己的孩儿,纵是再刚强如铁的人,此时也不禁泪痕涟涟。
萧瑜扶梅妃坐下,看了看她手腕上留下的瘀伤,不禁攥紧拳头。
“他是不是又……”
萧瑜看着母亲身上旧伤又添新伤,心中一阵剧痛,前世他没能再见母亲一面,如今救下母亲,却不能为母亲报仇,还要她继续委身于萧竞权,他这个儿子,真当是不孝至极。
“无碍,这是我自己选的,瑜儿不用担心,好好吃些东西吧。”
梅妃用自己尚还微凉的手为萧瑜焐着面颊,却如何都止不住眼泪。
“阿娘忘了,瑜儿身上还有伤,不能吃这些,也不能喝酒……”
这几日萧竞权来烦她的时间少了,梅妃一个人静坐的时候就想起来萧瑜,想起他受了那样不堪的刑罚,任人欺辱。
她后悔多日,或许自己真的错了,不该让萧瑜参与到自己的仇恨里,害他背负这样沈重的血泪。
“儿子在屋顶上听不清楚,也不知道宸妃说了什么话,是不是她欺负母亲了?”
萧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像幼时那样揽着她的手,只是如今换做萧瑜替母亲遮风挡雨。
“没有……只是我有些累了——我已经按照瑜儿今晨告诉我的说法对宸妃说了她做的事都被陛下得知了,瑜儿今夜还要做什么?阿娘不懂……”
萧瑜和她说,皇子们之间的恩怨,就由皇子们自己来解决就好了。
“母亲不要担心,瑜儿只是模仿萧珍的笔迹写了一张字条藏在一会儿晚宴上要上的香珍汤下,萧瑰看到后,今夜便会到御苑里去。”
梅妃握紧他的手:“瑜儿,你千万不要冒险,你的身子……”
萧瑜忍着鼻酸吃下一口牛肉,笑道:“孩儿如今身体很好,已经无碍了,母亲不必担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瑜不知道前世母亲是如何痛心绝望而死,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告诉母亲,自己如今是完好无损的一具身体。
萧瑜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布包,里面是一个精巧细致的红苹果。
梅妃正惊奇这苹果为何是热的,用手指去触碰,在苹果身上压下一个圆坑。
“这是冬儿为母亲做的,母亲也知道……宜兰园中东西紧缺,前些日子二哥接济了不少,冬儿做这些也是一番心意。”
“她是个好孩子。”
梅妃将那面果吃下,总算是有了一点笑意。
“瑜儿和冬儿说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事了么?她不介意今后和瑜儿对食?”
萧瑜仔细想了想,竟然回答:“还不曾问过她,不知道冬儿心中所想。”
闭塞的梅坞小堂中炭火作响,窗子阻隔着寒冷与温暖两个世界,门外渐渐起了风吟,起先疏薄,随后则是肃杀狂啸,犹如边关荒芜之地。
一如萧瑜举棋不定的心意。
这个问题他一直避而不谈,也不知道是在欺骗谁,或许是在骗他那颗早已经被卑屈腐蚀地千疮百孔的心。
“怎么会不知道?”梅妃点了点他的额心,“还是早问清楚的好,若是她不愿,那来日瑜儿也要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嗯,瑜儿明白。”
萧瑜不是没有想过,前世他曾多次提起要为冬儿寻一个好夫婿,可最终面对冬儿默默坠落的眼泪,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出决定。
“方才你说给萧瑰写了一张字条,那是写了什么?”
萧瑜也像梅妃那样用刀子割下半带着血丝的烤肉,轻薄美丽唇边扬起了天地万物尽在掌握的笑。
他回答:“赵梅音在我府中,今夜除夕夜宴之后,御苑会面。”
他答应了冬儿,坏人和坏事,都不要留到新年里,毁掉新一年的幸福。
今夜,萧瑜不要再等十年了,他要取走萧瑰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