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灼回府来，除了用膳和夜间休息，其馀时间都自顾待在书房，与凝雪公主两相安无妨。她却也对这公主的性子起了好奇心，似乎她总能云淡风轻，无事能让她真正动容，举止一派天家气度，进退有度，有礼有节，除了那几次她以狂语激怒得她双眸染红。
第二日开始下雨，蜀地多雨，然寒意褪了些许，隐然要往这七八月里闷燥而去了。想来这两年天公不作美，从这年七月里开始，要风调雨顺了。唐灼人在府内，望着这细密雨露润了明矶楼台，心下也为今年屯田欢喜。只在书房了待久了身子骨顿觉沈惫，趁着下雨在府内走动熟悉。
这一处将军府原是先任剑南道节度副使刘知节旧居，刘知节好文风，最喜收罗各色花石，硬是在自家院落里构出个林木怪石，溪谷溅流，和着这七月雨水，远看真有夏山烟晓的意趣。唐灼却喜墨竹，因亡母刘氏爱竹之苍挺，竹风清劲。刘氏曾对唐灼言，“灼儿，你既生在唐门，不得自由身也勿忘了心如竹心，空持不折。”唐灼彼时年幼，不懂刘氏话中意。但处处也留心起竹来。
往西折了几回，进了画堂竹林畔，雨声打落，唐灼眼前深绿意浓，顿觉脚下也轻松起来。走近画堂，见一女子躺竹椅上沐林色微酣，红袖轻垂，双眸紧闭，眉头微蹙，明明是眉目如山色流丽鲜翠，睡时却似凝愁，正是凝雪公主。唐灼脚步停下，盯着这天家之女面色许久，终明白为何自己每次看到想起此人双眸心内不安，凝雪公主那双眼睛，和亡母刘氏何其相像。
公主身边无人，怕是遣了侍从远门而伫，留了分清静。椅前一画案，唐灼轻步上前，见公主画完了竹影听风图，饶是她不精通此道，也看出此画上佳，晨光林丛，雨沐而翠，烟水交碧，竹清独秀，臻臻几笔格局精致。只尚未题诗落款，唐灼心头一动，提笔写了四字，“竹色侵雨”。写完立即后悔，心道和这公主向来不好颜色，怎地为此画所动便擅自留字，且自个的那笔字真不像女儿家的，倒流于砺气，恐真是毁了此画。犹豫再三，唐灼离笔，竟逃似地快步走出画堂。
雨势渐渐大了，穿林打叶之声惊醒了凝雪，她起身喊了荔儿，却猛地瞥到自己画上多了四字题名，劲力足欲破纸背，一个“侵”字霸道足险，然细细想了也觉贴切。见荔儿来了问道，“可知谁人来过？这画上之字是何人所题？”
荔儿心惊道谁人来过她竟不知，也凝目一看，见这笔力锋锐似乎在那阎罗驸马爷书房见过，“荔儿猜想这是那阎王，驸马爷笔风。荔儿曾见过。”凝雪略有异色，移开镇纸拿起画作细瞧了字迹，点头称是，“此等笔法，只有行伍之人落笔能成。”心道此人明明女儿身，何以用笔霸道不留几分馀地？但更异唐灼留字而去，竟没扰她。想起自己在唐灼面前清酣姿态尽露，凝雪不由得心生自恼。
午膳时两人对面而坐，各自心怀腹诽不敢主动出声。唐灼闷声食饭，偶尔擡眼扫过凝雪，见她面色如水，似无什么事情扰心般，再看荔儿也在偷着看自己，唐灼眼色一冷，刀疤似都能射出寒光，吓得荔儿不敢再多看。唐却倒是不惮唐灼，看着将军用度，不时添菜加汤，熟络得如入府多年的丫鬟般。
唐灼见公主斯文雅致，不由也收敛了吃相。想要对那犯画题字作一二声，又碍于荔儿唐却在场。她暗自挠了耳侧，面色微微红了，凝雪公主早看在眼里 ，见这唐门阎罗面竟也有羞怯之时，轻声道，“那四字题得尚好，不算得污了画作。”唐灼闻言惊而离手，垂下眼眸然面色更赧，她放下碗筷，不自在地瞥向一侧，“画得算不错。”言罢立即起身，回了自己书房。
荔儿睁大着眼睛问道，“公主瞧见了么，驸马竟会害羞？”凝雪微微一笑，制止道，“荔儿，休得胡言。”想着阎罗面竟也现女儿姿态，凝雪心下止不住笑意。想她第一日凶气怖怖的模样，如果没这刀疤，没这刀枪剑林浸淫，今日也会如寻常女儿家般罢。
第三日乃七月十四，唐灼亡母刘氏的祭日。唐府在刘氏逝后也未将这时日放于心上，独唐灼记住，五年来的每一日都记得焚香告慰亡母。刘氏葬于汉州祖地，唐灼时常想去看看，但各色杂事缠身，加日唐阚和白氏都不喜听到旁人提及刘氏，唐灼只能私下祭奠。
唐灼对着香炉和亡母排位深拜不起，眼里含泪而未落下，却嗅得身侧有熟悉的凝花香气，这几夜她都与公主同榻而卧各不相干，但挡不住这香气扑鼻，她已然熟悉了这气息，擡起头，见凝雪公主手持镶金短剑看着自己，“驸马今晨落下了此剑。”凝雪见案上牌位是亡母唐刘氏，便知晓唐灼今日为何落了物什，原来是心中挂记亡母祭日。再看唐灼，眼中亦是雾气浓郁，知她心结在此。凝雪也不多言，端端跪下朝着刘氏牌位三叩。唐灼吃惊，听得凝雪道，“你我名为夫妻，拜祭亡母我也有其分。”唐灼沈默扶起凝雪公主，触到对方柔荑后立即松开，转脸不看她。
听凝雪又恻恻道，“世事大梦一场，人间几道新凉？我自离京也时时思念父皇母后，尤其父皇近下病重，为人子女却不能榻前奉侍。”说道此凝雪几欲落下泪来，唐灼转过身看着凝雪，“若想了，他日我剑南道觐京述职，你也随着回去看看罢。”凝雪从未听她语气轻柔至此，眼带惊讶地望着唐灼，发现除却那道刀疤，唐灼五官可谓精秀，只铜面疤痕，又常年沙场日晒风砺，才让她看起来不似女子般细柔温婉。两个人比肩而立，对着那馀烟燎燎各自感怀，虽是挂名夫妻，却同为天涯沦落人，这偌大世间，此刻只剩了两独孤女子以惆绪思念各慰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