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日进唐府,凝雪一直未和唐灼说话,二人神离貌不合尽是看在外人眼里,唐阚也不点破,只道了些场面话便告不适退席休息。唐灼知凝雪与自己都不喜唐庆覆,两人给白氏拜了岁后并肩无声走向府门外,府外已经有人来了唐府拜贺,凝雪正要上轿,感受到一道炽热眼神,她眉头一蹙,微微擡头见正是昨晚那公子,郗靖见美人蹙眉,面上一楞忙收了目色,没注意眼前已经立了一人冷眼望着自己。他忙作揖绕而左行,此人竟也跟着往左一步挡住。郗靖只得往右,来人依旧不依不挠,郗靖只得擡头将来人看了仔细,见正是唐府阎罗唐灼。
唐灼方要跨了唐府门槛,手里垂着马鞭,竟然见郗靖痴痴望着凝雪,心头顿时火大,好在这小子及时收了眼色,唐灼心里还是气难平,如惯常那般敲拉着手里马鞭,左右见了只道将军又想抽打谁了。郗靖慌而夺路,唐灼便也步步逼着,直到郗靖擡头看她。
唐灼本对郗靖有一二分好印象,此下只当了他胆大孟浪,竟敢偷觎凝雪。想到此手骨捏着马鞭不禁又多了几分力道。她对着郗靖缓缓擡起手里马鞭直指郗靖双眼,咬牙笑道,“郗公子好眼神,然本将手里鞭子不长眼睛。”郗靖平素向来倜傥,见了唐灼这般喜怒难辨的颜色,加上自己本就心虚,惶惶作揖道,“见过唐将军。”唐灼才松了手,冷冷跨过门槛直接翻了身上马,只留下郗靖后背涔涔。
唐灼临走前看了眼唐府牌匾片刻,收了心内怒气,再瞧了眼凝雪轿子,低声道,“回府。”二人一骑一乘,凝雪只听见唐灼马蹄声铿铿,从昨晚到今日,二人都是冷淡淡的。忆起唐灼昨晚颤抖的吻,凝雪还能觉知额头上温润触感,想到此心里又是一乱。今天入了唐府,便觉得气氛怪异,唐阚似不像托言抱恙,白氏望她的眼神更似有深意。唐庆覆更是避躲不见,想是怕了阿灼问责。自己被掳一事,似乎早就平息下去,阿灼也再未提过。但她知唐灼大事上心内足足衡计然面色不透露分毫的性子,临回前唐灼对那公子毫不客气的话让她心惊又喜,惊的是阿灼还是如那日河西官道上杀人如麻样的冷断脾性,喜的是自己本嫌恶此人那般眼神,阿灼的话让她心内有出气之感,想到自己也这般小气,凝雪不由得低声念了几句佛经,好让自己清净下来。再掀开轿帘望了眼马上的阿灼,她竟然也看向了自己,两人目光相触又飞速避开。唐灼心内如鼓擂,一路强压着回了左金吾将军府。
将军府内突将营已有百户以上的诸将候着拜岁,唐灼笑吟吟地坐下,才道,“今日旦节,诸位便在我府上不醉不归。”众人都笑着应和,唐灼扫了眼诸人,问道,“胡四呢”
众人皆看着唐策哄笑,唐策面上通红,仍大方道,“胡百户长今日告了假。”唐灼心下立即明白想是那胡四知今日她要保媒一事,心中又不喜女儿嫁与唐策,便躲为上计了。
“你且宽心,你二人是互有情愫,胡四今日不来,我便亲去他家门保媒。”唐灼笑着示意唐策安心,唐策心下感激,酒宴开后不免又多喝了几盏。
唐灼正举盏相贺时,唐梅匆匆来了前附耳了几句,唐灼面上一滞,轻声道,“知了。”原来从自己和凝雪出了唐府不到两个时辰,唐阚竟病况愈下,眼下已躺于榻上起不了身了。放下酒盏,唐灼嘱咐唐策叫了几名心腹到书房交代了几句,又嘱咐唐梅好生护管着将军府,不得让人随意进出。方才说完,唐府已经差了人唤她急回。
唐灼怕凝雪担忧,便先辗转到了凝雪房内,清了四下才焦急道,“唐阚病危,此事甚是蹊跷。眼下又唤我回唐府,我若不回只叫外人猜疑。又担心府上唐庆覆做了手脚设了圈套,”她面色甚是凝重,终于似狠下了心道,“我若有个一二,你便带着休书远走高飞。唐梅会护着你。”
凝雪向来不问军政之事,但也知剑南节度使病重,一旦唐阚不再剑南西川道必经惊天变动,唐庆覆与唐灼二人间定要决出胜负。她不知的是从去年十月来,唐庆覆就不断加了心腹入北行营,更广交名家大族,根基之势竟一日盛过一日,几乎要遮了唐灼风头。唐灼若忽然进府,必定身陷险境。
凝雪听唐灼道来着急,早就将二人间尴尬抛却,冷了心神道,“可带兵入府?”
见唐灼犹豫,凝雪忙道,“唐庆覆心思深沈,为人狠辣。时下险极,阿灼若贸然进府,只怕身遭软禁更有远忧。眼下应布防城内,把封消息,再带兵入府。无需理会时人闲言碎语,保全身而有进退之机。”
唐灼面有惊色地看着凝雪,她只道凝雪弱质心软,大事上顾礼而有迂嫌,没料到她竟然冷静如此,听她劝言句句击中要害,更与自己先前布置不差一二。只带兵入唐府,乃是她心头有隐疑,唐阚处事向来滴水不漏,御下有术,哪怕是他病下,也必对军政大事早有安排。她心中不仅担忧唐庆覆,更担心唐秋安全。秋儿懵懂小子也难料唐庆覆会否下狠手。
想到这,唐灼心里已然定了主意,她拉过凝雪的手道,“凝雪,唐灼今日要行险棋。若我遭不测,自有人护着你远走。我若活着回来,你今生便难走了。”她心头多日积蓄的浓情心愫本如密网罩得难以透气,此番话一出,见凝雪面色担忧又有惊色,心里巨石如挪开般轻松,唐灼忽拥了凝雪道,“等我好么?”
凝雪咬着唇,眼里泪水早如珠坠,只点了点头,唐灼心头喜意大盛,笑了再笑,终转身快步离去。凝雪呆呆立于原地,心乱如麻,一为唐府风云突变色,二为了唐灼给了自己的选择,或者离开,或者今生难走。她的选择竟于阿灼性命相连。如此她才知阿灼原是事事以她为虑,凝雪泪盈满袖,良久才念念出来,“阿灼。”
唐灼只身入了唐府,目利如她早就发现唐府内外布置都换了生面孔,却难推测究竟是唐阚还是唐庆覆所为。只悔了自己原来一直未摸清唐庆覆心轨,昔日他诸多繁杂行迹也未多加怀疑,只掳了凝雪一事发后,唐灼才打起了十分的警惕。唐灼佩剑步步坚实,到了唐阚门外,白氏丶吴氏丶唐秋都在,吴氏只止不住的流泪,白氏紧闭双眼转动着手上念珠。唐庆覆更在房内陪着医师诊断。
见了唐灼进来,唐秋才上前叫了声“大哥。”再就哭了出来,唐灼拥了唐秋在怀里,轻声道,“秋儿,爹定然无事。你先陪着娘,别走开好吗?”唐秋懂事地点头,唐灼又警惕地环顾了房外,屋内气氛窒意袭来,她掀帘进了房内,见唐阚已双目紧闭,药汤难进。她心头一酸,虽知唐阚非她生父,但这些年她一直视唐阚如亲父,唐阚对她多有不公,唐灼依旧处处用了十分心思望唐阚对她改观。唐庆覆见了唐灼,一张俊脸却阴滑浅笑,唐灼走近榻上,轻声唤了句,“爹。”
唐阚早就病人膏肓听不到耳畔呼声,唐灼生平第一次如此近的瞧着唐阚,向来儒冠风雅的唐阚面上早就深植棋纹,鬓上白丝日多。唐灼心里更酸了些,问身边医师道,“侯爷究竟得了何病?”
“侯爷忽发寒邪,收引入五脏。怕是,怕是——”医师正想着是否说出实话,唐灼却道,“住口!侯爷向来强健,这等阴邪寒气怎能轻易侵入更入腑脏?拿药来!”医师颤抖着端上药汤,唐灼开始一口口为唐阚吃药,只唐阚药难入嘴,神智早就昏迷。唐灼也是无可奈何,唐庆覆驱了医师道,“灼儿,大哥病毒难去,我看还是准备下后事吧。”
唐灼听他言语似是轻松,更有着急唐阚不得离亡的心思,心中怒起,“二叔这里里外外都布置好了,何须再问我?”
唐庆覆面色一僵,随即笑了道,“灼儿果然大胆,难怪大哥一直舍不得不用你。你既知了府上内外俱是我的人,剑南西川道的节度印也在我手,只等我一令之下,西南半壁都要换颜色了。你还敢只身而来?”
唐灼起身直视了唐庆覆道,“二叔好心机,你私窃了节度印,这剑南西川道就会全听命于你?僭主夺权,人心不服,朝廷更多了削剑南道的由头,二叔这番算计当如何斡旋?”
唐庆覆猥狂笑了道,“圣上早与我有约定,我取了剑南西川河西道,他便下令册封我为王,我再助圣上东拒范阳叛道。”
唐灼接着道,“届时再娶了凝雪,皇亲国戚,大权再握,拒范阳是虚,夺天下为实。二叔心志竟隐然数年不为人知,一朝出手便是雷霆。”
见唐庆覆傲笑不语,唐灼接着道,“我只问你,你不怕我手上突将几万猛将?不怕诸臣弹劾僭越失礼?”唐庆覆大笑出声,“你那劳什子突将营要知道唐将军是个公媳乱而生之的孽子,当如何以礼观你?”唐灼眼色阴沈了下去,唐庆覆果然知晓她身世,听唐庆覆道,“秋儿我自然养他至天年,不会杀他。你若降了我,送上凝雪,还能继续做那突将营的守领。这剑南西川道本就是给我的,若不是大哥当年引贼做戏,更以你为饵惹得爹怜惜,我还需大废周折?”说罢唐庆覆恨恨走到唐阚面前,指着唐阚骂道,“窃我位贼者,尔等!”
唐灼看了唐阚难起生机,便拔出了剑来,“我知府内外都是你的人,爹尚有馀息生死未卜,秋儿年幼我更不允你软禁加害,你想夺了剑南道,便先要从我剑下活出去。”唐灼面上红疤已然狰狞了起来,杀意一起便难消,唐庆覆被她剑指面前,笑而摇头道,“灼儿,你终究是莽夫。”言罢他拍了掌,数百弓箭手已经破窗而入,外屋白氏依旧闭目,只手上转珠速度更甚,吴氏惊恐地搂着唐秋,低低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
唐灼手中长剑未移开一分,“我死以前你也随葬。成都布防想你也安置了,我那突将营也不是吃素的。唐庆覆,今日我单身入府,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只拼得你死,秋儿便无碍,爹也有一分生机。我这条命换唐家一线活路,你说值得不?”
唐庆覆眉峰拧起,“唐灼,你还不知自己身世?你不知唐阚这些年对你毫无父子之情仅是用你杀人夺地?”
唐灼笑道,“就算你所言为真,我毕竟姓唐,更见不得唐家遭劫。唐庆覆,枉你心机深重,用心苦多,然你薄情寡义,唐家若入你手,必遭劫难。”
唐庆覆狞笑道,“我对唐家仁至义尽,况唐阚不得父心,我才是嫡生正朔。取我囊中物何错之有?”他眼神忽冷,“唐灼,你迂腐难通,这条命今日我取了。他日我必会好好待凝雪。”
唐灼剑气已凝,重重砍下,只听窗外有人喊道,“大公子手下留情。此人交予我等处置。”
唐灼停剑,听那声音熟悉正是唐阚心腹,唐庆覆已然面色惨白。她心内竟生出一丝难言的诡谲笑意,此番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