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眠篇3
重活一世,苏雨眠本来以为自己会一心向道,做宗门里的第二个引仙,大道独得,小天下人。
以为自己能避开与师尊季远的恩怨,不再拘泥身外一点得失,而得人间逍遥。
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去剑门关的城头,日覆一日地守城杀妖。
以为自己能活地比前世更好,去往更高更远处。
可是兜兜转转一圈下来,自己还在这人间,还喜欢这人间。
前世的时候,她独自坐在城头上,不是练剑就是杀妖,只有在一点点空暇的时刻,她会兴致盎然地拿起笔,开始写话本,这是她在剑门关唯一的消遣。在这里的人,登城杀妖,下城饮酒,日日如此。
苏雨眠不愿成为他们,所以拿起了笔,以想象中的自己,开始写话本。话本里的自己福缘冠绝一洲,不但资质极高,修行路上一日千里,而且仰慕自己的男性修士极多。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这本话本也就只有自己能看见,若是不写的这么不要脸,都对不起自己挤出练剑的时间来写话本。
小师弟宋清玥丶门派首席苏琅丶从未见过却听说过的剑仙白长贺,统统安排上。
对了,师尊一直对自己不好,还派自己来剑门关历练,那必须在话本里要好好教训一下师尊!
后来人类与妖族的大战彻底爆发,战争的残酷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每天都有人族修士死在城头,别管是不是天生剑骨,只要能活下来,才能成为剑骨。
无数的人族强者拔剑下城,无数剑修杀的本命剑崩碎,后继修士皆是身死道消,死后来尸体都没有。
即使是重生以后,苏雨眠依然会记起那时候的惨烈,在醒来后浑身颤抖。她还记得自己死的惨烈,周围尸骸遍地,她的四肢尽数被折断,过了许久才死。所以在她重生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自己死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那是噩梦真实存在的地方。
娘亲曾哭着问她,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女儿不能回家呢。
其实在那时候,苏雨眠也问过自己,天底下那么多的修士,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能回家?
那时候做梦都想回家,如今回来了,也只是觉得回来了而已。
在秘境中那些年,潜心修炼,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她以为自己会想念苏琅,想念宋清玥,但其实,她却想着那个在城头上一直陪伴着自己,在最后的杀阵里为自己拖延时间,争取一线生机的木讷的大师兄。
剑门关的城头上无趣的很,身边的师兄也是如此,可是人生的最后,这个男人还在拼命保护着自己。
而自己,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回过味来。她年少时爱慕着名满天下的不世剑修白长贺,或者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剑修宋清玥,要么就是容貌惊鸿的俊美苏琅,但其实,最挂念的竟然是那个木讷的大师兄。
她这才急急出了秘境,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来说,这时候已经是人界与妖族大战的时候,大师兄一直替代师门站在那城墙上杀妖,现在必然是危难时刻。这一世,没有她这个小师妹陪伴他,他应该会感到……寂寞吧?
离开秘境的时候只想着,想要去见见大师兄。
这一世没有遇见她,大师兄会寂寞吗?
可等出了秘境才发现,原来她在秘境修炼的时候,清明宗已经与妖界的妖主打成了停战协议,暂时不会出现像前世一样的乱世场面。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急切的心情竟然一松,久未归家,就寻到了江南,来看看爹娘。江南的烟雨依旧,小桥流水,城中枫叶如火,映着张灯结彩的家。
离家越近,对家中父母愧疚更深。前世她总以为来日方长,却未曾想到,年轻时的匆匆一别,竟成了永别,她惨死城头,死而有怨。这一世,她心无旁骛,一心修道,回看来时路,方觉往事如风,当年的年轻夫妻,如今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看到弟弟成亲,父母高兴,犹豫了很久,才想偷偷地看娘亲一眼,就去往剑门关。谁知道母亲竟然在路上痛哭起来,看到娘亲如此悲痛,念着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看到娘亲喜极而涕的脸,才觉得他们真的老了。
前世怨恨师尊,不但阻碍修行,还把她派往剑门关,让她惨死城头,但重活一世,她才发现自己成不了引仙,成不了自己写的话本中的女主,她仍然是她。这一世,师尊也变了样,竟然能与妖主做下停战协议,还了人间几百年的太平。
从前世带来的那些怨恨,在见到娘亲的那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在家中住下,并非本意,但看到爹娘苍老的脸,也觉得很好。苏雨眠也去见了月桃,当年月桃就不漂亮,如今虽然老了,但有了几分温柔,很是意外。
修士的丹药不可与常人使用,苏雨眠翻遍芥子袋,也只找出两罐灵茶,还有一些治疗外伤的丹药,留给月桃好好治治腿。
月桃拉着她的袖子,哭着说,还想伺候她。
苏雨眠轻轻拍着她的手,最后将她苍老的身体抱在怀里,轻声说着,好的好的,等你的腿好一点了,就来城里的宅子,我的院子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住,就等你来了。
与秘境相比,此处热闹人间不适宜修炼,苏雨眠干脆就放弃修炼了。
她在自己的院落中,只是栽种一些只需要细微灵气的灵植,想着到时候给做成丹药,给父母和月桃补补身体。她还喜欢上了看那坊间话本,重生的时候觉得这种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才子佳人的那些话本于修炼于心境上,甚无益处。
但在此时看来,花好月圆人长久,极是美好,简直最好。
对于那个刚认的弟弟苏景文,苏雨眠重活一世,看人极准,知道他是一个正直端方的年轻人,对他也颇多好感。娘亲来自书香世家,虽然下嫁给了身为商贾的父亲,但在心中还是有些遗憾,想要在族中培养出几个读书人,改一改苏家的门风。选中苏景文作为儿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苏雨眠还是看走眼了,原本以为苏景文是一个举止得体,端方雅正的读书人……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苏景文手里拿着书在院子里大声念着,然后扒着她的窗户问,“姐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等他再舔着脸来问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苏雨眠终于忍不住,将他一脚踹出了院子。
“这都要来问我,明年会试别去了!”苏雨眠冷着脸哼了一声。
结果苏景文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苏雨眠被娘亲好一顿念叨。
“你一个修道的人,跟自己弟弟下手这么重干嘛,这人都给你打坏了!”极少发怒的娘亲数落了她一顿。
苏景文躺完以后,继续在她院子里念这些书。
但这次,兹要是苏雨眠一开门,他就窜出院子,等苏雨眠回了房,又开始跑进来念书。
苏景文觉得,苏雨眠很快就会离开。
新婚妻子月娘总是很担忧,上次一躺半个月,她的大姑姐是修行之人,出手没个轻重。月娘心疼丈夫,但是辈分摆在那里,她也不能自己去说苏雨眠的不是,只能让苏景文,看到不对了就赶紧往娘屋里跑。
月娘不理解修道之人,只知道大姑姐应该是五十岁的年纪,但看着与自己的年岁竟是相差不大,只是没有求亲的人,使得婆婆很是忧愁。城中家世财富与苏家比肩的望族是有,私下也从她这里打听,但是从她这里听到大姑姐的事,又看到大姑姐送给自己的几件玩意,竟是打消了求娶之意。
原来有些人,即使身在尘世中,却又不在尘世。
*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月娘成了太祖母,连孙子的孩子都开始上蒙学了。丈夫苏景文在床榻上弥留之际,她轻轻摩挲苏景文干瘦的大手,心里想着,自己差不多也到时候了,不知道那多年前的大姑姐,是否容貌依旧。
大姑姐苏雨眠在婆婆与公公故去之前,一直没有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舍不得父母高堂,还是苏景文的死缠烂打起了效果,结果在公婆去世之前,苏雨眠一直留在苏家,甚至还开始教族中弟子练武。苏家后来一直以文传家,成了婆婆希望的书香门第,但是其中竟然也出了不少以武入仕的子弟,这也是多亏了大姑姐。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大姑姐了,苏景文身体好的时候还时常挂念,写了许多信也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苏雨眠在办好公婆的丧事以后就离开了,没有跟他们告别,这些年里也没有来过一封信。
苏景文致仕回乡后,一生心结未有解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已是深秋,大夫说苏景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房门忽然被突兀地敲响,身边的婆子起来去开门,现在夜已经深了,儿女不会无端来他们屋子,小辈更是不可能了。
房门被打开以后,深秋的夜风吹进屋子,月娘瑟缩了一下,门外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女子依然是一身素色的装扮,青丝只是简单扎在脑后,眉如远山含烟,一双眼眸熠熠生辉,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多是温柔与亲切。女子的旁边站着一身简单质朴道袍的男子,男子头戴斗笠,看不到容貌,但身形高大修长,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月娘睁大了眼睛,她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向那对男女,旁边的婆子连忙来搀扶,但被她摆手推开了。
“大姑姐?是大姑姐吗?”她向那年轻女子伸出手。
那双苍白颤抖的手,被年轻女子轻轻握住,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月娘,是我。”
“这些年,辛苦你了,月娘,”那女子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她一如当年风华绝代,身姿轻盈挺拔,“也辛苦弟弟了。”
那一夜,苏雨眠将自己的丈夫也就是前世的大师兄介绍给了这两个唯一在世的亲人,苏景文心中心结解开,原来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苏雨眠已经将他认作了弟弟。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两人特地从极北之地赶回大厉,为唯一的两位亲人送别一场。
在江南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八十二岁高龄的苏景文安详故去,十日以后,月娘也离世。
苏雨眠离开江南的时候想着,曾经以为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儿女情长。当年重生的时候,立誓大道独行,想去往山巅最高处。结果,她苏雨眠还是苏雨眠,放不下那世间的儿女情长,当不得那山巅处的修道之人。终于在这一日,自己与曾经的自己和解。
苏雨眠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