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长公主番外
帝王子嗣不丰,苦苦等候的继承人诞生一年后,后妃有孕,于次年诞下一女。
帝王对其极为喜爱,这是其唯二的孩子之一。
帝王为其取名寰音,寰宇的寰,天籁之音的音。
帝王亲自为其取名,准许其和太子一同入学,接受先生教导。
帝王待其极好,好到其性情天真恣意,丝毫不懂得隐藏锋芒。
其同太子年岁相差不大,太子被诸多名满天下的先生悉心教导,她也同太子一起接受教导。
然而,那些她觉得很简单的知识,太子却学得颇为费劲。
先生们夸赞太子自小聪慧,她却觉得太子笨得可以。
她同母妃说自己学得比太子快,可先生要将就太子的进度,母妃的反应不是欣喜自己的孩子聪慧,而是大惊失色,重重地罚了她一顿。
她满心不服气,不服气之下,她梦到了一只金色的龙。
她告诉母妃自己梦到了龙,母妃下令杖毙了当时伺候的所有宫人,鲜血弥漫了台阶。
她不解,懵懂,有自己蓦然间背负了数条性命的沈重。
母妃抱着她哭泣,说是她没能力,她无法护住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会要她藏拙,她不想要那些宫人的命,可她不这么下令,她和孩子的命就会不保。
末了,母妃对她说,若她是皇子就好了,若是皇子,即便不是太子,也能争一争那个位子。
可她只是个公主啊。
她,只是个公主。
一个,木讷,有点才智,却不会过于突出,娴静温婉,被人称赞样貌美丽,是皇家女儿风范的公主。
从头至尾,都是如此。
太子为先生布置的策论愁断肠,她却早有腹稿,她于深夜默写出来,而后又将其尽数撕碎,撕碎还不够,还需要将碎片收拢到一起,将其付之一炬。
她也是先帝的孩子,唯二的孩子之一。
所以,她可以和太子一起入学,一起听先生教导,但她不能出头,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她要木讷愚蠢,以此衬托出太子的聪慧过人。
儿时的她以为,她是不同的,父皇待她也是不同的。
即便母妃一再要求她藏拙,要她表现得愚蠢,要她成为一个无害的存在。
可她觉得,父皇待她是不同的,她也是父皇的孩子,她同太子是一样的。
所以,深夜默写又撕碎并付之一炬的策论,终究还是被她呈给了她的父皇。
而后,母妃便病了。
她要为母亲侍疾,失去了同太子一同进学的机会。
她看着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枯瘦。
曾经娇艳的美丽花朵,以飞快的速度枯萎下去。
但等不到她彻底枯败,成为残渣,先帝薨逝,后妃殉葬,母妃等不到自然枯败,就先一步失去了性命。
即将殉葬的前一晚,母妃抱着她,泪如雨下,告知她,她再也不能护持着她了。
母妃要她发誓,她绝不会再做出想要出头的事,绝不会想着让人发现她的不同,她的聪慧。
她哭着立下誓言,眼看着病中的母妃被闯入的内侍强迫灌下毒药,在痛苦中死去。
“这是娘娘的福气呢。”
内侍如是说。
他们的到来,带走了先帝所有的妃子。
有子嗣的妃嫔是不用殉葬的,可她的母妃还是死了。
这是帝王的意思,内侍说这是因为帝王爱重她的母妃,是她母妃的福气,也是她的福气。
帝王的妃嫔中,唯一存活的,便只有太子的生母。
太子登基为帝,年号永丰。
永丰元年,偌大的皇宫寂静得如同魔窟地狱。
宫人们战战兢兢,先帝的妃嫔们尽数葬送自己花一样的年纪,集体为帝王殉葬。
她们的父兄受她们遗泽,或升官,或得赏赐,但一切与她们无关。
她感到彻骨的冰寒。
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想到了母妃惨白的脸。
母妃要她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展露自己的锋芒,否则,便叫母妃在地下不得安宁。
她眼中燃起的光逐渐消失。
等到她到了年岁,该议亲了。
母妃不在,无人在意一个透明公主的婚事。
皇太后碍于情面,还是做主,询问她的意见,为她挑选亲事。
她唯唯诺诺,皇太后不喜,草草为其选了人家。
她出嫁那日,百花盛开,可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生机。
出嫁后,驸马起初装得翩翩君子,人中俊杰。
她眼中未曾熄灭的光有了盛大的迹象,她试图同驸马展露自己的才华,却听到驸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眼里的光再次黯淡下去。
大概是觉得她除了美貌一无是处,且皇帝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唯一的皇妹,驸马开始原形毕露。
他一点点地试探,越来越嚣张,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更是同其表妹厮混到一起。
她产女那日,驸马断了她的用度,只是因为,她先产子,驸马的表妹吃醋,所以,驸马要为其出气。
孩子终究还是平安诞生。
是名女婴。
驸马拂袖而去,她却笑出了声,真好,是个女孩呢。
驸马对孩子并不上心,对她更是视若无物。
她胆怯,她怯懦,她唯唯诺诺。
抛开这层表象,她不教女儿女红管家,而是教其四书五经,家国大事。
“阿娘,你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却从来不展露出来呢?”
她无言。
在女儿因为反驳驸马言谈有误,从而被驸马下令鞭打时,她第一次盛怒而起。
她搂着女儿幼小的身体,觉得她好像做错了。
她为什么要教导女儿四书五经,为什么要像是教导男子一样教导自己的女儿呢?
是因为她觉得她女儿值得,她女儿不弱男子分毫?
可这世道,不容她啊……
男子被同性反驳,他们欣然改错,誉为美谈,被女子反驳,他们勃然大怒,怒骂女子贱婢,言其该安守本分,而不是招惹是非。
什么是招惹是非呢?
她本以为她的一生都会如此,一边清醒,一边又无法反抗,只能在清醒中绝望。
可她看到了那抹紫。
俊美无俦宛如天人的帝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而后,为她推开了堵死前路的天门。
无人知晓,紫衣帝王同她有过单独相处。
“朕能给你另一条路,另一种人生,但你敢走吗?”
那是一条,稍有不对,便会遭到天下人唾骂的路。
也是一条,有去无回,开了头,便没有回头机会的路。
但那更是一条,布满鲜花充满光明的路。
即便那条路上不但有鲜花,还有荆棘。
她像是于黑夜中看到光明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奔赴光源而去,即便是飞蛾扑火,一去不回。
值得庆幸的是,她踏上这条路后发现,她并不孤独。
无数清醒的女子向她簇拥而来,为她推开荆棘。
被勋贵子弟看上,杀死其丈夫,强抢其回家凌辱,其拼死逃出来,敲响了登闻鼓。
天子亲临,为其主持公道。
群臣皆为其遭遇感到痛心,共情想到自家儿女,紫衣帝王却惊讶出声。
“这都不死,这丢到海上出海,岂不是什么艰难险阻都阻挡不了她,那她能带回土豆番薯玉米这种亩产千斤的作物吗?朕想吃点好的。”
吃点好的被忽视,她只听到了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群臣同她一样,只听到了这四个字,并为之呼吸粗重,满眼满心都写满了想要两个大字。
她为第一个敲响登闻鼓的受害者主持公道,并扶起对方,微笑询问:“你想封侯吗?”
样貌美丽神情坚毅的女人瞪大眼,而后,反问:“女子也能封侯?”
“古有巾帼女将,今有女帝,女子为何不能封侯?”
女人呼吸粗重,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重点头:“我想!”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数年后,她亲自为她挑选精兵护卫,亲自送其离开,并为其送上衷心的祝福。
而她,也不负众望,为她多次出海,先后为其带回了种种海外作物,香料,海外小国朝贡使者,以及金银无数。
她有时候也会患得患失,想着后人会如何评价自己。
也如仍旧在阴暗角落里挥之不去的腐儒们一样,说她牝鸡司晨,指责她是祸国妖孽,对她极尽怨责吗?
好在,这份患得患失,终究会在看到一抹紫色时,重归平静。
不是早就坚定了意志,即便是遗臭万年,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她也一定要走这条路的吗?
待到晚年,她看着自己一手教导长大,像极了自己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慈爱。
人开始衰老,身体就会变得身不由己。
她撑着沈屙的病体,目睹女儿继位,目睹其站稳了脚跟,将始终试图拨乱反正,并四处找寻已经被老祖宗贬为庶民的废帝的子嗣血脉,妄图推其上位的虫蟊尽数踩死。
天下大定,她主张的政治方针,由女儿继承,女儿年号为宇,寰宇的宇。
她听着山呼万岁的声音,含笑闭眼,盼着能见到令她记挂了一辈子的紫。
她身体一轻,重新回到最美好的年华,并来到了地下的阴间世界。
历代帝王夹道相迎,高祖太宗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着好孩子辛苦了的话,父皇被老祖宗们数落得挂不住脸,抄起鞋底开始揍永丰帝。
她放眼望去,看到的唯有欣慰和赞赏,而非指责,她笑着笑着,眼里就带了泪光。
她环视一圈,却始终未能看到想看到的那抹紫色。
她想告诉对方,她没有辜负他,她做到了,她是否是值得他为之骄傲的后代子孙?
可是没有。
似乎知道她在找什么,太宗叹气:“别找了,他上次莫名回到人间,之后就没回来,大概是不想看到他那个糟心父皇,别说了,今天的活动朕还没开始呢。”
太宗消失,去揍自己活着时十分喜爱的好太孙去了。
她失笑,而后便安定下来,望着女儿宇帝之名,随着其开疆拓土而响彻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