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屠
“清玉姑姑。”
清玉的称谓,让埋头案牍的蒙面女子恍然。
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了。
她擡头,少女身着黑色飞鱼服,意气风发。
飞鱼服是皇帝创造的情报机构暗阁成员的统一穿着,成立初衷旨在让暗阁为其监察天下。
情报机构名为暗阁,官服却极为华美。
而少女身上官服,是暗阁副阁主的品阶。
她从未对人诉说过自己的过往,即便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主子的皇帝,她也闭口不言。
同僚或许对她的身份来历有所猜测,但却知情识趣地从不提起。
清玉,望你清透如玉,人如玉,人生如玉……
真可笑,说这话的人,却满身脓疮,臭不可闻。
案牍中的女子猛地低头剧烈呕吐起来。
她似乎想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尽数从身体中呕出来。
少女愕然,她愕然之际,一旁却猛地窜过一道身影。
身影上前,动作娴熟地将女子直接打晕。
等身影转身,少女认出对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未到古稀之年,却已经先一步花白了大半头发的杨先生。
杨先生不让别人叫他阁主,而是唤他杨先生。
“她自乱世开始,就患了恶疾,时常犯呕,入夜也总是睡不安稳。”
杨先生轻声道。
他动作温柔地将女子安置妥当,这才回头看向少女:“她名屠尽世,日后,你可唤她一声屠大人。”
少女闻言没有问询,只躬身应是。
即便她很好奇,当年一别,清玉姑姑究竟遭遇了什么,这些年过得如何,但她更明白,有些过往,或许对于当事人而言,是不可碰触的伤痕。
那伤痕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愈,而是一直新鲜如初,一旦被揭开,必定是痛彻心扉的鲜血淋漓。
乱世啊。
少女心中叹息,躬身退下。
此后她再出现时,必定是因为公事,她再也没有言语晏晏唤女子一声清玉姑姑,而是恭敬唤其屠大人。
而随着她任职的时间加长,她也逐渐知道了更多屠大人的事。
听闻,屠大人在圣上尚未起势之前便已经开始为圣上效力了。
圣上的开国之战,并不是全然顺风顺水,而是有数次都陷入恶战之中,险些一去不回。
最危险的一次,淮城被世家把持,他们歌舞升平,锣鼓笙箫,载歌载舞着自己的胜利。
即使这份胜利同他们关系并不大,他们所付出的,只是仓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只是下面人的命,可他们却认为,这份胜利是他们的。
为此,他们提早地开始了庆贺。
世家很嚣张,有多嚣张呢?
参考如今的世家子,便能知晓一二。
如今的世家子还算是颇为收敛了的。
因为圣上已经明晃晃地表露出了自己对他们的不喜和敌意。
世家略微警醒之际,行事还算颇为收敛。
虽说,在少女看来,世家其实根本毫无收敛迹象。
听闻,乱世前,乃至于在前朝时期,世家的嚣张还要更胜一筹,那时候的世家,堪称只手遮天。
淮城本是圣上起家前的大本营,这里生活着诸多被朝廷遗忘的边军。
边疆一向不怎么太平,但朝廷觉得,天下太平,边军每年耗费这么多军饷,根本是不必要的开销。丶
于是朝廷开始削减军饷。
一开始只是削减,后来看到削减了,边疆也没出事,朝廷干脆越做越过分,到后来,驻守边疆的军卒,更是一个子,一颗米都别想收到。
与淮城一样的其馀边疆,自发地就开始烂了起来。
为了自谋出路,他们解散了原本的士卒,被解散的士卒,有的选择归家,有的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的,无非是家中老小,尽数被权贵逼死,家里的微薄田产,尽数落入了权贵的手里。
前朝末期,百姓无地可种,饿殍满地。
权贵坐拥千亩万亩良田,甚至用可以救命的粮食来烧火,说是这样做出来的菜肴,别有一番风味。
淮城收拢了一部分无家可归的士卒,但如何养活他们,就成了为将者头疼的难题。
毕竟,当时淮城的将领,是尚未起势的圣上,而圣上并非世家子,没能力凭一己之力,养活诸多士卒。
旁人大出风头,自立为王,朝廷还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个王,只盼对方能安分守己当自己的土皇帝时。
圣上天天在想着如何赚钱买粮食。
前朝随着末帝的失踪,皇室血脉被屠,彻底宣告灭亡,诸王进入逐鹿天下争霸赛,圣上被粮食愁到试图假扮流民抢夺世家。
一直到圣上做了世家的女婿,这份窘况才稍微缓解了几分。
可随之带来的弊端,就是世家试图把持圣上,让圣上成为世家的傀儡。
为此,他们不惜疯狂拖自己人的后腿。
圣上带兵出征,后方便落入到了世家手中,圣上被困,派人求援,世家不但充耳不闻,还压下求援信函,不让旁人知晓圣上被围困的消息。
彼时,圣上迎娶的世家女身怀有孕,世家大概率是想扶持幼主上位。
是屠大人得知了消息,只带了圣上留给她护身的亲卫,单人匹马闯入世家,血溅五步,骇破了世家的胆,从世家手中夺权,发号施令,及时命人出发救援,圣上才平安无事。
当时本应治世家的罪,但世家女产子,带来了圣上的长子。
世家只是被冷落,但无伤大雅,甚至连点皮毛都没被伤到,而后他们开始针对报覆屠大人。
后来,屠大人开始转居幕后,淡于人前。
到现在,诸多针对世家釜底抽薪的计策,都是出自屠大人之手。
杨先生时常惋惜,屠大人比世间绝大部分男子都更优秀更出色,却偏偏受困于女子身份,只能退居幕后。
绵延了数百年的世家,终于彻底落幕,世家表面的光鲜礼仪清高,统统被撕破了表象,大白于天下,让人知晓他们内里有多龌龊。
百姓不再对世家充满滤镜,世家也无法继续把持天下士子。
少女再次见到屠大人时,屠大人还是老样子,不苟言笑,眼神冷冽。
她脸上的疤痕仍旧触目惊心,将她原本清丽的模样破坏得十分彻底。
少女曾听人私下惋惜过,屠大人若非脸上的疤痕,凭她的功绩,本该入宫成为贵人的。
少女听了这类言论只觉得令人作呕,畅谈此种言论之人,很快便被好男风的权贵看中,带回了家中。
虽说他无屠大人这般耀眼的功绩,也没屠大人的能力和才华,将他与屠大人相提并论,都属于是登月碰瓷。
但是,即便他没有丝毫功绩,无德无才,可他还是能够成为权贵手心里的金丝雀,被权贵宠在心尖上,成为贵人呢。
想来,他定然是偷偷烧起了高香,谢天谢地谢祖宗,庆幸这侥天之幸竟然落到了他头上的吧。
他可是把身为女子之身却压他一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屠大人彻底比下去了呢。
屠大人功绩如此高,却还是没当上笼中鸟,金丝雀,被权贵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尖上,成为高高在上的贵人。
他却先一步做到了,他可不是比屠大人强么。
可怜屠大人,身为女子,竟然叫一个男子在献媚取悦男人这件事上比过去了,她该羞愧欲死才对。
少女心情愉快地勾唇,脚步轻快,想同屠大人闲聊起这般趣事。
她抵达时,却见门外无人,依稀有人声传来。
“你若厌倦了这份官职,我可命人安排你入宫……好,不提,我不提这事。”
“朝堂诸君对我任用女子为官,沸反盈天,他们不知道打哪儿翻出申屠世家的女训,将其惊为天人,奉为圭臬,成天吵着要让天下女子都通读此文,以此为天下女子表率。”
声音语气中带着嘲弄和不屑:“他们还拿出了前朝的前朝的女帝事迹,言前车之鉴。
可笑,若后代子孙自己无德,争不过自己的姐妹,为皇者,能者居之,即便是女子为帝,也总比一个草包蠢猪为帝要强得多。
无能者才会标榜自己的性别,以此杜绝竞争者。”
只听了些许言论,少女便猜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是以,她安静退下,不敢继续听下去。
等到声音主人离开,少女才出现在屠大人身前。
屠大人的神情有些疲累,眼神却仍旧锐利如刀,带着烈烈寒光。
“我自鬼门关前归来,只有一个目的,灭尽灭绝人性,不配为人的畜生们,盛产畜生的地方,名为世家,所以,我名为屠尽世。”
屠大人第一次,同她有了工作之外的交流。
少女却听出了不妙的意味。
但她并未出声制止,只是安静倾听。
“熟读圣贤书,自诩清高的文人士子,不思为天下万民请命,不思家国社稷,不思修身治家,只想坑害自己的母亲姐妹妻子女儿。
他们口口声声忠君报国,临到头,却只会逼手无寸铁的女眷用性命守节。
天下哪有如此美味的馅饼,能落入到他们口中,叫他们吃得脑满肠肥,只需要躺在母亲姐妹女儿的尸骨上,就能肆意快活荣华富贵呢。”
屠大人最后的语气堪称温柔。
少女想说些什么,却被屠大人制止。
“再好的锦绣,也会被损坏,再名贵的木头,也会被虫子腐蚀。
蓝天,我一生无夫无子,只收养了乱世中失去父母的孤苦女子为义女。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也不必同我相认,你只要能代替我照看她们一二便可。
放心,我让人教她们医术,算账,做生意,她们各自有着一技之长,自己也能活得很好的。”
“姑姑……”
“不必悲伤,姑姑早便是在乱世中死过一回的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
是毕生的信念坍塌,是至亲之人刺出的利箭,是过往美好的全部,是裹着美好表象腐烂生蛆的恶臭浓疮的痛苦。
这痛苦,让她寝食难安。
只要一静下来,她就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到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绫罗绸缎,梦到如恶鬼般的生父。
更梦到母亲缀着珍珠的珠鞋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目眩,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袭来,令她片刻不得安宁。
活着如此痛苦,但她仍旧活着,她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只死申屠自然是不够的,她要看着更多逼死妻子姐妹女儿的畜生,凄惨无比地死去。
但这种畜生,层出不穷,死了一个又有一个,死了两个,冒出来一双,死了一批,突然间,天下间到处遍布此类畜生。
除开畜生,自然也是有人存在的,可她只要一想到,她或许会作为一个人,生出来一个畜生,她就开始犯恶心,开始剧烈呕吐。
这是病,好不了,她也不打算治的病。
名为蓝天,姓盛,盛开的盛,也是同音胜出胜过的胜,全名盛蓝天的少女强忍着泪意离开。
时间无情地往前流逝,从不为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惨状而停留。
它走过之后,曾经的一切,便统统化为了过眼云烟,沧海桑田。
盛蓝天在耄耋之年平安卸任,做情报的官员,十分招恨,极少有善终之人,她却得了善终。
前朝有类似暗阁的机构,只为皇帝一人所用,这类探子,是世袭的。
诸多秀女入宫为妃,他们的父亲兄弟,便能获得世袭的职位,是她们为他们带去的荣耀和富贵。
但与她们自己无关。
必要时,她们还要为家族付出生命的代价。
盛蓝天望着一如往昔岁月的湛蓝天空,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重新回归。
那是一个夜晚,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她看到了一片血色,更看到了母亲被撕裂的衣衫,也看到了自头顶落下闪烁着寒光的刀锋。
但一切都终结于惨白色的半透明人影。
她因为年幼,曾被父亲抱着进入过祠堂,所以,她认得人影的面容。
“阿娘,是先祖。”
阿娘捂住她的嘴:“先祖即便睁开眼睛,也只看得到你的父亲祖父和兄弟们。”
不是的,先祖不单单只看得到他们。
年幼的她在心中如此反驳道。
…………
主张女训守则,逼迫家中女眷遵守,却被家中妻子女儿姐妹联手虐杀的陈年大案再次翻出,绵延整个京城时。
盛蓝天却带着一众女子,踏上了离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