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了体面,就不愿当个人。◎
暴雨过后, 迎来明媚艳阳天。
光线自半敞的窗棂钻进屋,一寸寸攀上铺着鸳鸯戏水蜀绣锦褥的拔步床,越过空着的半边床榻, 悄然舔上阮柔酣睡的红润脸庞。
她翻个身,小臂遮在眉间, 咕哝着眯起杏眼, 朝阳光大灿的窗扇瞧了一眼, 立刻又紧紧闭上,扯着薄衾朝榻里滚进去些。
这一动,发觉腰腿酸胀丶疼痛难忍, 她轻嘶一声按住后腰,恨恨咬牙。
先前昏沈阖眼时,就已瞧见窗上亮起些微天光,不是说不用她出力,怎得也累成这样。
完事后沈之砚甚至没叫人送水进来, 就这么裹着她睡去,似乎他的洁癖, 在她身上有所好转。
想到沈之砚, 一双柳眉皱得更紧,口中低骂一声,“混帐……”
这句出口, 她悚然一惊, 连忙转头看向一旁。
松一口气,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起了。
这时窗边传来一声响动, 沈之砚只着中衣, 领口松散, 露出两段硬朗漂亮的锁骨, 他刚刚转过身,正似笑非笑看向她。
阮柔不意骂人被当场逮住,立时低了头,口中支吾,“夫君……原来你也刚起。”
她心里别扭的很,到底昨晚是被他以孟才远的事要挟,就范得不情不愿,谁知之后的情况,完全超出她为妻三年的认知,到得后来,甚至有些食髓知味,乃至忘乎所以。
眼下她耻于面对,前世的囚禁丶毒杀,种种不堪,难道她都忘了吗?
沈之砚朝这边一步步走来,阮柔低垂着头,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灼灼,手指在枕间无意识划动,一眼瞥见他那边的枕上濡湿了好几处,瞧着竟像是斑驳泪痕。
“阿柔刚才叫我?”
沈之砚背光站在床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啊?没有。”阮柔赶紧否认,唇边却不自禁勾起一抹嘲讽,“夫君大概听错了。”
她敛了笑,堂堂正正擡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一看倒是楞了一瞬,只见他眼角微微红肿,倒像是……哭过?
随即,她被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暗自发笑,沈之砚怎么可能会哭?
“我听见了……”
沈之砚在榻边缓缓坐下,阮柔正要下床,脚刚沾地,膝上一阵钻心刺痛,哎呀一声,险些栽回去。
他扶了一把,摁着肩不让她走,“阿柔说,我是混帐。”
他把手探进她披散肩头的乌发,修长五指理顺凌乱,轻抚上后脑,一寸一寸摸她的头骨。
阮柔像被拎着颈皮提在半空的猫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僵着脖子不知怎么回话。
下一刻,沈之砚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说:“没错,我就是个混帐。”
他醒来后,发现离入睡并没过去多长时间,那场梦却像一辈子那么长,当他睁开眼,见着安静睡在身边的阮柔时,不禁泪湿双目。
这才发现,他刚才就一直在哭,枕下全都湿透了。
自从十岁那年离开别院,他再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夫君真的听错了。”阮柔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扭头看一眼漏壶,辰时早就过了,连忙站起,“我得去给母亲请安了。”
昨儿个夜里本该在祠堂罚跪,眼下却和夫君齐齐高卧,老夫人知道了,怕不是得打断她腿。
沈之砚低垂着眼,空了的怀抱升起一阵失落,惆怅良久,她那边都已拾掇好准备出门,他才像是醒过神一样,坐在床沿向她招了招手。
“过来。”
阮柔不解,在门边停住脚等他的话。
“不必去了,我先前已叫人去说过,你昨日跪得膝头受伤,今日就不去请安了。”
阮柔:“……”
何不早说,非要等她临出门才来这么一句,不知安得什么心,略一沈吟,到底心下不安,“这……不大好吧?”
他们母子关系是不怎么好,但明面上,沈之砚一向不会在孝道上行差踏错。
昨夜是老夫人亲口罚的她,他闯祠堂把她接出来,已是不敬,今日一早就该去寿安堂听训,接下来如何处置,全凭老夫人心意,他竟敢越俎代庖,真个就把事给拦下了?
“没什么不好的。”沈之砚也随之站起身,神色间淡淡的,“明日要去长公主的赏花宴,舒姐儿相看事大,你若因伤不能去,女眷那边堂嫂撑不起台面。”
“眼下母亲不会计较的。”
阮柔静静看着他,到了这阵,是真觉得他不对劲了。
他何曾将这些拐弯抹角的算计,这般毫不遮掩地说在明处过?
原来昨夜的要挟倒也不算特例,他这是撕下了体面,就不愿当个人了。
然而他不当人,她却不可,阮柔轻轻“哦”了一声,“那我去厨房看看早膳。”
说着,她提步出门,顺着回廊往后走,厨房也在后院,离得后罩房不远,忙忙往吕嬷嬷屋里走去。
半路遇见云珠,她唤了声夫人,凑近邀功似的笑嘻嘻道:“我一直等到天明,想着老爷会叫送水进去呢,你们昨儿个夜里……”
阮柔扯她一下,瞪眼不叫她打听,不及细说,“你快去准备早膳,我去嬷嬷那儿一趟。”
“嬷嬷没事,昨晚虞大夫还是赶过来了,药都吃下去两副,这阵听着不喘了呢。”
云珠跟在后面说着,到了门口还是被阮柔撵走,她推门进去,见嬷嬷已经起来,墙角一扇小屏风后面,传来药罐子咕噜冒气的声音。
阮柔一喜,压着声儿道:“还是嬷嬷最知我心,药早早就给备上了。”
吕嬷嬷瞧着比昨日精神好多了,昨夜阮柔去祠堂的事云珠没敢跟她说,直到早上把虞大夫开的药煎好端进来,才把昨日寿安堂的事一五一十吐露了。
听说是老爷亲自去把人接回来的,后来还同了房,吕嬷嬷虽则心下犹豫,却还是按原先的规矩,把避子汤先熬上。
这会子唉声叹气道,“姑娘不是答应我,不吃这药了么。”
“那什么……”阮柔一滞,她也没想到,沈之砚会跟她那个呀,叹了一声,“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事若搁从前,她也曾犹豫过干脆断了避子汤,留在沈家相夫教子过完一生,但经历了前世别院的那一个月,她已彻底对沈之砚寒心。
试想若她有孩子,将来要像小圆儿和铭哥儿那样,生受母子分离之苦,光只是想想,就叫她撕心裂肺。
阮柔坐在屏风边的小杌子上,两手托腮等药,心下起了思量,昨夜他说不会娶裴家女,这话……她是不大信。
见识了他的表里不一,以及前世和离后的出尔反尔,沈之砚在她这里,可还有半点诚信可言?
至于他为何这么说,左不过是眼下与裴相关系紧张,那桩婚事说不准要吹,这才圆出个托辞罢了。
阮柔取了厚巾垫手去揭药罐,一旁吕嬷嬷见了忙赶上来,“小祖宗你快放下,小心烫着。”
把人赶到一边自己来,阮柔讪讪而笑,帮着拿过碗来,前世这些事她早已做得熟络,重生回来,又换了嬷嬷悉心照料她。
“我看着老爷对你还是上心的。”吕嬷嬷端着碗不肯撒手,“既不为翟少爷,夫人何苦非要作贱自个儿的身子,再者……这事要是被老爷知晓,那可不得了啊。”
阮柔趁她说话的功夫,直接把嘴凑在碗沿,就着她的手把药灌下去,苦得连连咂舌,从早就备好的蜜饯罐里捡了一块塞进嘴里。
桃条的糖霜迅速在舌尖化开,满齿甜蜜,却滋润不得苦涩的心,因为她知道嬷嬷说得没错,这事真不能叫沈之砚知道,否则……她觉得自己会小命不保。
用过早膳,沈之砚缓缓踱回里间,在罗汉床前坐下看书,阮柔见这架势,该是今日不去上值了,磨蹭着吃完,又看丫鬟们收拾桌子,最终避无可避,只得也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沈之砚从书上擡眼看了看她,覆又低下去,阮柔便也不作声,捧过一旁的针线篓。
里头是一条绣给小圆儿的百花褶纱裙,裙角密密匝匝一整圈各色缠枝花卉,连绵不断头,看着裙子小小一件,却极费功夫。
阮柔自幼曾随一位苏绣大师学过几年,绣活很能拿得出来见人。
方苓让她学这些并不为取悦夫家,她自己打小便在女红厨艺丶掌家理财上样样精通,自认为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比男子艰难得多,多一样技艺傍身,总好过全身心依附于男人。
阮柔嫁到沈家,这样本事基本没有用武之地,婆婆从来不用她送的任何东西,姑嫂间也少有交际,便是沈之砚,他的衣饰腰带丶巾帕之类无一例外全是素面,一点暗纹都不用。
她便也乐得清闲,倒是阮桑常拿了家中两小的东西来烦她,虽是摆明了占她便宜,阮柔也乐呵呵甘之如饴。
沈之砚先是用馀光留意对面的动静,不知何时,手里的书已搁在几上,定定看她专注地飞针走线。
即使已经知道了前世的结果,沈之砚依旧改变不了什么,除了确切地知道——他爱她。
可,她爱得是另一个人,不是他。
他陷入了与前世的自己一样的困局,扪心自问,若此时她提出和离,他还会那样做,那本来就是他的决定,再来一次,他同样不会放她离开。
从前他过于克己覆礼,多年习惯使然,让他做不到敞开心扉面对她,说是愿意等她慢慢对自己动心,如今想来,却是一个笑话。
昨夜意外的融洽,他看得出来,她也同样沈醉其中,沈之砚此时深深懊悔,若是他从前不那么端着,说不定,眼前她正绣的小衣裳,便是给他们的孩子穿的。
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柔白颈项上,他轻声说:“阿柔,咱们也生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