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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谋妻 > 第38章 丰淖园(终) (1)

◎三章合一◎

沈幼舒之前那套紫纱长裙, 被游鸿乐撕裂了几处,现下换了身雪青色对襟长衫,原本她并不太钟意这种浅雅的颜色, 如今心境消沈,倒觉应景得很。

妆容修饰得比上午更精致两分, 阮柔丶姚氏一左一右陪着她出了院门。

申时, 菱花水榭有场插花会, 除开宴后已走的,女客会聚集在此,她们现下也要过去。

让更多人看到沈幼舒到场, 言行举止并无异样,先前跑马场一幕,所有人都见到游鸿乐有意纠缠沈幼舒,后来狼狈收场。

将来游鸿乐再要拿今日的事做文章,也只会让人认为他是心有不甘, 这才故意吹嘘,败坏女子名声。

反正这种事, 他游大纨絝也不是没干过。

沈幼舒身姿端挺, 优雅的颈微微上扬,脚下步子越来越稳,焦躁不安的心绪, 逐渐安定下来。

阿嫂说得对, 她并没有错,该受惩罚的不应是她。

前方离得她们不远处, 裴琬莠手拿长竿, 赶鸭子似的, 轰着前头的游鸿乐, 但凡他走得慢些,带着花叶的枝条便在他后背抽一下,口中发出嘘声,真把他当家禽来撵。

游鸿乐谨记沈之砚的交待,三日内不可随意走动,恨不得立刻卧倒不起,叫人擡回去。

偏生王诚那小子不知躲哪儿去了,没得跟班使唤,裴琬莠伸出仗义的援手,以“护送”为名,赶着他出来。

游鸿乐上半身挺直,腰不自然前倾,导致瘦巴巴的肚腹凸起,扎着两手保持平衡,双脚只敢小心翼翼挪碎步,看着真像一头大腹便便的长颈白鸭,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裴琬莠在后嘻嘻哈哈,不时拿枝子戳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依着阮柔的说法,她打算把游鸿乐赶到人多的地方去,越多人看到他今日的糗样,方能杜绝日后信口开河。

游鸿乐哭着赌咒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不然就叫他天打五雷轰,奈何没人听。

眼下他对沈之砚已是死心塌地。

长这么大,游鸿乐就没服过人,曲国公骂得他急眼都敢动手,天底下,除了皇帝和长公主,任谁来他都没怕的。

然而金针入肾,这么邪乎的东西游鸿乐闻所未闻,现在沈之砚若是叫他跪下来磕头,游鸿乐绝不含糊,心甘情愿给他当大孙子。

因为,只消熬过仨月,他又可逍遥自在,当他的花国状元丶夜夜金刀神。

一想到这事若被皇帝知道,勒令沈之砚提前取针,导致他要被“咔嚓”一刀,从此成了太监,再也不能碰女人,这样阴暗丶毫无希望的人生,令他胆寒万分。

游鸿乐坚定相信沈之砚说的每一个字,将人生的全部希望托付于他——起码是眼下这三个月。

路上人迹渐多,都是往水榭去的女眷,游鸿乐丢脸丢到家了,拐着腿往小路钻。

“二癞子,好教你知道,做人要走正道。”裴琬莠又抽他,清喝一声,“出来。”

“我的小姑奶奶……”游鸿乐苦苦哀求,“给我留点面子,好歹我也是你表哥,将来在这京城擡头不见低头见,给点情面,日后好相见不是。”

裴琬莠歪头笑看他,半晌点点头,“这话你可记住喽,不然……”

“记记,我全记得清清楚楚,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亲姑奶奶。”游鸿乐没口子答应。

过往女客并未见到钻花丛的游世子,却对沈幼舒颇有两分另眼相看。

她相貌仅是中等,并不叫同性产生竞争的敌意,生得体态纤雅,举止明快爽利,令人颇有好感。

兼之沈家门风清贵,她堂兄又是近两年风头极盛的后起之秀,大多起了结交的意思,不时有人上前攀谈。

沈幼舒上午与人交谈时,心里还七上八下的,眼下心境变化,谈吐间收敛许多,倒给人几分端庄娴静之美。

她的话很少,大多由阮柔代答,众人又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沈夫人身上。

年纪不大,却已是三品诰命夫人,连一些上了岁数的,在她面前也得毕恭毕敬,言语间不敢随意提及阮家的是非,以及她庶出的身份。

至于闺阁小姐们,则大多被阮柔娇艳无匹的相貌所吸引,她早年美名盛极一时,却甚少出门交际,待到与沈之砚成亲后,才开始出入成双地在人前现身。

一个婉媚动人,另一个芝兰玉树,这般女俏男俊的夫妻,惹得无数人艳羡。

难怪今日只她一人,有幸得长公主亲自召见。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阮柔不觉向那边眺望,身旁一位夫人便笑:

“沈夫人怕还不知道,这会子大夥紧着赶过来,正是有场热闹好瞧。”

阮柔隐约听见几声女子的哭泣,实在意外,“怎么了这是?”

“裴夫人来了。”这人一看便熟知行情,向她挑挑眉,“这不是,午宴那会儿,裴相身边多了个人,你没看见?”

“哦……”阮柔不自觉拖长声调。

裴相的家事,在京城倒真不是什么天大的隐秘,每年总有那么几起闹出来,为无数人茶馀饭后丶嗑闲打屁提供话题。

菱花水榭边上有个小码头,泊了几驾游湖用的画舫,这处又是前后两园的必经之路,人来人往,可谓是整个丰淖园的枢纽所在。

此时,庭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正中有人专门擡来一张太师椅,椅上的中年妇人着一身酱紫襦裙,头上系着条只有年长老夫人辈才用的百福纹抹额,坐姿大马金刀,两手撑在膝上,身子前倾,盯着面前跪地哭泣的女人。

莲夫人发髻凌乱,身上的衣衫像是被人扯破了,被她用手紧紧攥在胸前,一张婉约白皙的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裴夫人脸上带着浓浓的鄙夷,“你男人死了,你就该老实在家守寡,偏生心术不正,出来四处招摇,相爷是什么身份,你敢当众与他平起平坐,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粗鄙的言语,由这位一品诰命口中说出,效果着实惊人,围观众人却并无太多惊叹,只因裴夫人此人,实乃京师奇女子。

她出身低贱,早年在前内阁首辅家中做婢女,贴身服侍明夫人,两人情同姐妹。

那时明阁老刚入内阁不久,至于裴安,还仅仅是入京参加春闱的一名穷举人。

明经浩赏识他的才学,时常召入府中秉烛夜谈,一来二去,府里的大丫鬟对这个长得俊俏丶谈吐风趣的穷学子生了心思,眉来眼去,后来便由明夫人做主,将她许配给裴安。

出嫁前,明夫人正式将侍女认作义妹,如此一来,裴安与明阁老,便从师生变为连襟,由此也可看出,明阁老对他的看重绝非一斑。

裴安于微末时先成家,后立业,之后考场失利,虽不至名落孙山,却也到了三榜末尾。

那之后,官场浮沈数年,待到稍有起色,先帝抄了明阁老的家,连带着他这个得意门生也仕途受阻,险些丧命。

裴夫人陪着丈夫经历了最艰苦的日子,之后新帝登基,裴安一步步攀至显要,入阁拜相,成为朝中第一权臣,始终不曾抛弃糟糠。

向世人证明了,一个男人可以爱权丶爱酒丶爱美人,却也可以不忘初心。

此举令天下文人雅士纷纷推崇,视裴相为道德标杆。

诚然,那些个男人今后养起外室来,也更加理直气壮,前仆后继。

至于他们夫妻间感情到底如何,评判各执一词。

有人说,裴夫人善妒如虎,相爷的外宅再隐秘,也能被她翻出来,带人抄家夥上门大闹,搞得相爷十分没脸。

也有人说,女子妒忌犯了七出,相爷却始终不曾休妻,外面闹得再没脸,依旧让裴夫人以元配之身安坐相府。

此乃,裴相与夫人鹣鲽情深的明证。

没瞧见么,皇上听闻相爷的家事,还曾特地召裴夫人觐见,御赐金盏一只——里头盛得醋,美其名效仿明君贤臣。

此后,裴夫人有了“奉旨吃醋”的倚仗,抄外宅的事做得更带劲,裴安便也彰显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从不与她计较,能避则避,真避不了的话……

开玩笑,怎么可能避不了?

裴夫人到底一介女流,如何斗得过相爷,不过是相爷一笑而过,将她这些行径视为一种另类的情趣罢了。

莲夫人——唐如莲,夫家在京城经营了几家颇具规模的书坊,丈夫早逝,生意便交由她打理,识文断字,颇有几分才情,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

后来入了裴相的眼,则将书坊尽数变卖,只在甜酒胡同,相爷为她打造的金闺中安静度日。

裴安来,她便陪着谈诗论酒,不来,也很耐得住寂寞。

越是如此,裴安对她宠爱更甚,有时一连半个月歇在甜酒胡同,俨然比待在相府的日子多多了。

这时,一个着茜红褙子的妇人,从围成一圈的壮实仆妇身后挤进来,正是与莲夫人一同来的女伴,先前也坐首席。

她将手里的赏花帖抛在裴夫人面前,话说得掷地有声。

“唐姐姐今日是接了帖子来的,相爷与她同席,乃是出于一片关爱之心,夫人身为正室,这般当众让相爷没脸,难道还有理了?”

显然裴夫人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忤,斜眼瞟她,“你又是何人?”

红衣妇人被她这一眼瞄得心肝一颤,强撑着说道:“我是唐姐姐的朋友,夫人待怎样?”

裴夫人一笑,靠在椅背上,不再理睬她,目光仍冷冷注视地上的唐如莲。

红衣妇人也是打了腹稿才来出头的,大声道:“我乃良家子,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出身,难不成裴夫人想连我也一并打杀在此?皇城地界,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也没说你不是良家呀?”

裴夫人轻蔑瞥来,那目光看得红衣妇人满身不自在,“我打的是贱人,你若想来领打,便也跟她一样。”

那红衣妇人倒硬气得很,呛声道:“唐姐姐并非贱籍,又非相府下人,怎能由得夫人任意打骂?”

她觑着裴夫人的脸色,语声放软,“大家都是女人,何苦相互为难,夫人如此,无非是不如她得相爷欢心,既如此,何不大度些,接了我姐姐进门,皆大欢……”

话未说完,裴夫人勃然大怒,“放屁,京城哪个不知,我裴府的规矩,绝不擡小妾进门,你再敢说一个字,信不信我叫人撕烂你的嘴!”

红衣妇人席地而坐,哭喊声引来更多的人围观。

“妾身一介女流,与相府并无相干,来此赴宴,也是得着主家请柬,怎地裴夫人就可随意辱骂殴打宾客。”

“还请诸位评评理,莫不是身具诰命,便可为所欲为,想打就打,想杀就杀,那裴夫人今日便打死我吧,我家中上无高堂丶中无夫婿丶下无子女,无人替我喊冤鸣鼓,就是死在这儿,夫人也不怕官司缠身……”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裴夫人如何收场。

女眷心中,多数是站裴夫人的,说到底,哪个情愿后院姬妾成群,丈夫左拥右抱?

奈何世俗礼法在这方面并不优待女人,若是不怕丢脸,或累及家人,如裴夫人这样做的人,一定还会更多。

然而红衣妇人一番话,把裴夫人的路堵得死死的。

叫人当众羞辱唐如莲可以,真要把人打伤打残,裴夫人也要吃挂落,红衣妇人正是吃准她这一点,才敢当众虎口拔须。

裴夫人倒真不是恃强凌弱,若她是那种光会胡搅蛮缠的蠢妇,也不可能在裴相手里活到现在。

后路被堵,她当机立断撂开眼前这两个贱人,另寻突破口,找个台阶好离场。

锐利眼锋飘过满场,阮柔立在人群中,脑中蓦地警铃大作,就要缩到姚氏背后。

但是已经迟了。

“三丫头!”裴夫人一手指来,叫阮柔无处遁形,“往哪儿躲呢?出来!”

阮柔避无可避,从一脸狐疑的姚氏背后走出来,硬着头皮上前,“裴夫人安好。”

“你叫我什么?”裴夫人眼神冰冷,却笑得很欢畅,“三丫头啊,你小时还唤我一声姨姥姥,如今怎得这般见外?”

阮柔赌咒发誓,就算她年幼无知那会儿,也绝不会叫出这么恶心的称呼。

名份上,明氏是阮柔的嫡母,而裴夫人是明夫人的义妹,也就是明氏的姨母,因此,阮柔的确该叫裴夫人一声姨姥姥。

阮柔闭口不答,挺直腰杆直视裴夫人。

传闻她与义姐岁数相差颇远,跟明家大小姐倒是年龄相仿,今年还不到四十。

想是早年生活艰苦,两手粗糙,面上多有斑纹,兼之装扮老相,与人至中年丶依旧玉树临风的裴相站在一处,不似夫妻,倒像母子。

见她抵死不从,裴夫人毫不掩饰猫儿戏鼠的恶意,“到底是小妾生的,教养得没规没矩。”

阮柔喉头哽住,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她在家敢于顶撞婆母,是因为沈老夫人是个要脸面的,恶言相向,只为逼她就范。

但裴夫人不一样,她惯于破罐子破摔,分明只是拉她当垫背,就这么跟着破瓦片一块儿跌得粉碎,太不值当。

“你就该多学学你大哥。”裴夫人说起阮承宇,眼中满是炫耀,“阮家将来就指望承宇一个人了,你们姐妹两个,可要掂量清楚,莫要跟你爹一样犯糊涂。”

阮柔面无表情听着,口不对心地附和,“夫人说得是。”

这就是她们娘儿仨不爱出门应酬的原因,其他人私底下议论阮家是非,不过是过个嘴瘾,到底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谁没事天天盯着别人。

明氏是明家最后的留存,也是裴夫人报恩旧主丶坚定守护的对象,碍于只是干亲,手伸不进阮家内宅,在外却从来不留情面,非要把方苓母女三人摁进泥里才肯罢休。

言语羞辱还不够,裴夫人仗着长辈身份,吩咐一众身强体壮的婆子,“今日我便来教教你晚辈该有的规矩,让她跪下。”

一声令下,众婆子齐齐拥上来,阮柔身体止不住轻颤,脚下却死死站定,誓要负隅顽抗。

周围的人皆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包括姚氏,惊得掩住了口。

“住手。”

清朗的声音不大不小,沈之砚不知何时来的,隔开众婆子,站在了阮柔身后。

隔着单薄的夏衫,阮柔后背触到他温热的胸膛,战栗如同春阳化雪,顷刻间变作一股暖流,如解冻后丶滋润大地的清泉,汩汩流淌进四肢百骸。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第几次了,阮柔一时数不清,每每危机时刻丶无助关头上,都是沈之砚为她挺身而出。

她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撕扯成两半,一面是猜忌,另一面是依赖,叫人无所适从。

“师母,阮氏嫁作沈家妇,若论辈分,还该从学生身上算起。”

沈之砚语气平和,牵过阮柔的手,与她并肩而立,“若她有礼数不周之处,也是我这做夫君的未能善加教导,惹得师母不快,还请见谅。”

他带着阮柔齐齐躬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晚辈礼。

裴夫人一滞,望向沈之砚的眼神带了些许厌憎。

她从前颇看好沈之砚,早在女儿及笄,裴安有意招他为婿时,裴夫人看他,便如当年在明府初见裴安,此子日后必可出人头地,她的眼光从不会错。

谁知沈之砚竟不识好歹一口回绝,之后却又迎娶了她最讨厌的阮家女,令她好生气闷。

就在这时,身后草丛里传来唏唏嗦嗦的响动,紧接着,游鸿乐一头钻了出来,裴琬莠手拿长竿追赶,两人一前一后撞进场中。

乍见裴夫人,裴琬莠暗叫一声不好,调头想溜,便听后面一声冷哼,“站住!”

裴琬莠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两脚生生钉在地上,半晌一寸一寸回头,乖巧地道了声:“母亲。”

裴夫人霍地起身,走到游鸿乐身边,伸手搀住他,对女儿瞪眼,“胡闹!你手里拿得什么?”

裴琬莠赶紧把竿子扔了,两手背在后面,“没拿什么。”

“世子爷身份尊贵,又不是鸡啊鸭的,哪儿有你这么拎着竿子赶撵的?”

对待便宜女儿,裴夫人装不出慈祥,喝道:“还不跟我回去。”

在众人看来,裴夫人帮理不帮亲,可谓公道正义。

实际情况是,游鸿乐的母亲仪兰公主,正是裴夫人身后最大的靠山。

眼下裴夫人骂人也骂得够了,命人擡了张软轿来,总算解救游鸿乐于水火。

一场闹剧进行到这儿,今日这赏花宴,算是彻底被裴夫人搅了局。

灵犀阁上,长公主热闹看得差不多,啜了口酒,长长叹息:“人生若是太如意,那多没趣。”

围观人等正在散去,忽有人指着对岸惊呼:“起火了。”

曲商湖由外河道引水,对岸不属丰淖园地界,沿河两侧多为仓库,此时大股白烟挟着火势一冲而起。

众人远远眺望,不时指指点点,他们不知的是,此刻城中相同的火势还有五六处,被烧仓库盛放的全是私盐,数千石白花花的盐,便是数十万两雪花白银。

乘车回府,沈之砚在半路下车。

阮柔刚才本想向他致谢,谁知自一上车,这人又如午宴前那般,对她横眉冷眼,他近些日子总这么阴晴不定,叫阮柔忐忑不安,只好关切询问:

“夫君晚饭回来吃么?”

沈之砚站在马车旁,正接过白松递来的缰绳,闻言回头,隔窗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杏眼弧度圆润,双眼皮匀称的褶皱极其漂亮,尤其是微微擡起凝视着人时,流露一种天真烂漫的娇憨。

而她竟然三年来,对他隐瞒了心有所属的事实,这对沈之砚来说,被一个人欺骗这么长的时间,真是前所未见。

此刻的阮柔,在他心里充满神秘感,矛盾而覆杂,叫他看不透,却越是因此,让他欲罢不能。

“回的,你等着我,晚点就回来。”他温声说完,伸手轻碰了碰她的鬓发,手指停留的时间极短,随后翻身上马,调转马头,顺原路回驰。

严烁就在离丰淖园最近的那处仓库,他担心有人跟踪阮柔,直把她送进城,这才折返回去。

白松与他策马同行,沈之砚问:“朱枫几时回京?”

“约摸这会儿已经到保定了。”朱枫被派去护送金巧儿父女了,白松答道:“明后天就能回来。”

“回来后,叫他进府吧。”

沈之砚这些年暗中培养了一批私卫,贴身跟随的只有白松,其他的如林七那般在刑部挂职,他一向没有在家里安排人手的习惯,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有必要派个人暗中保护她。

回到家,姚氏便被叫去了寿安堂,阮柔陪沈幼舒回房,又好生安抚她一番,这才回了棠梨院。

今日吕嬷嬷没跟去,阮柔净过手,换了身衣裳,拉着她到院里花荫下歇凉,把裴琬莠的事一一说了。

吕嬷嬷颇感意外,“这么说,她跟老爷这事儿应该成不了。”

阮柔今日瞧着沈之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当然,他是个冷性情,这点在她意料之中,但裴琬莠……姐夫叫得那般干脆,更透露已有意中人。

“我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性子。”

阮柔不禁沈吟,眼下这件事,已完全脱离重生的先见之明,叫她生出两分茫然。

“嬷嬷,还有一事。”阮柔把吏考的事简略说了些,“父亲不着调,眼下这事唯有依靠沈之砚,才能度过难关,我觉得……”

“你们是夫妻,依靠他不是正常么。”吕嬷嬷笑着抚她的手,心里明镜似的,既然她已起意撇开翟少爷不提,自然还该将心思放回这段既定的婚姻上。

“夫人眼下能想明白,为时不晚。”

“怎么不晚。”阮柔苦笑闭上眼,半晌轻声道:“他已经知道阿修还活着了。”

“什么!”吕嬷嬷大惊,“夫人丶跟他说的?”

“不是。”阮柔无奈摇头,“我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

“这……可如何是好?”

自己坦白,跟被人知道后再承认,这是两码事,看似结果一样,意义上却截然不同。

吕嬷嬷深感自责,在自己手上重重拍一下,“都是我不好。”

日日守在边上,若能早些劝得她回心转意,便不会有眼下这份被动。

“不晚,不晚的。只要是真心实意待人,什么时候都为时不晚。”

吕嬷嬷的宽慰,令阮柔心下难堪,她眼下只想暂时与沈之砚虚与委蛇,并不是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前世的阴影挥之不去,是他的囚禁,害她见不到至亲最后一面,稀里糊涂被毒死,她怎么可能心无芥蒂,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二门的婆子手里拿着封信进来,阮柔接过一看,是阿娘写的。

信中的内容叫她大吃一惊,今早春茗茶行被查封,官府的人把林琼带走了。

黄昏时分,阮柔立在门前,廊下挑起的流朱灯盏,将她的身影映得分外柔和。

一身蜜合色妆花褙子,发髻低挽垂云,一枚长锦白玉簪垂下细金流苏,与耳上一对红珊坠子相映成趣。

暮色灯影下,美人容色昳丽,笑意温婉,一见沈之砚踏进院门,立刻步下青阶迎上。

她扬起脸笑看着他,“夫君回来了。”

久违的殷切,令沈之砚感到一丝意外,垂眸将视线凝在她脸上,语气却淡。

“劳阿柔久等了。”

既是有求于人,阮柔便不计较他刻意显露的疏离,笑吟吟挽住他进房。

“我亲自下厨,做了香酥鹌鹑和酱烧黄鱼,都是夫君爱吃的。”

食案上摆得琳琅满目,热菜冷盘丶干果点心,当他大肚佛么。

好几样菜式上都浮着红通通的辣油,虽则沈之砚嗜辣,但阮柔口味清淡,棠梨院的炊食一向在小厨房自做,他以前并不每天回来用饭,厨娘多是依着夫人的习惯来备。

除非沈之砚特意提起哪样菜,之后桌上会有,但他其实并不重口腹之欲,有就吃,没有也罢,跟着阮柔,吃饱就行。

此刻他脸上没什么欣喜,转到一旁净手,阮柔跟上去替他挽袖,拿了巾帕等在一旁。

从前的谦谦君子,总会在接过巾子时温声道谢,眼下却只伸手过去,要她亲自揩净水泽,隔着厚实白巾,反将她两只葇荑擒在掌中。

“阿柔可是有事要问我?”把人拉近些,他低头伏在耳边,话音中带着莫名的笑意。

阮柔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咬了咬唇,强颜欢笑,“哪有,侍奉夫君,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阿娘来信,只是因她昨日刚见过林琼,怕她遭受牵连,信中宽慰,许是茶行经营有违规之处,若真涉嫌不法,该罚认罚,便是关张也无不可,总归阮家的产业多得是。

至于林琼,想必罚钱缴清,人就放回来了,叫她不必拿这事惊动沈之砚,钱财乃身外物,没必要为此浪费人情。

但阮柔却知,那日沈之砚就在对面茶楼,今天又跟她提起翟天修未死,林琼被抓,说不定正是他叫人做的。

“刚才回来路上,听说城里也有几处起火。”与他一同走回案前,阮柔貌似随意问道,“夫君近来忙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大案子。”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沈之砚一语挑破她的心思,坐下后目光却只看着桌上的菜,薄唇轻弯,“阿柔,求人办事,单只一桌席面,可不够诚意。”

阮柔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对他毫不掩饰无耻,感觉荒诞透顶。

“吃饭吧。”他含笑挟了一筷子清蒸四腮鲈到她碗里,是桌上不多的几样清淡菜,低头安静用饭。

白松从院墙潜进来,这会儿人都在前面伺候用膳,后罩房空无一人,他闪身进去,墙角的橱柜上着锁,这倒难不住他,以铜丝撬开。

架上搁着若干补品干货,两包药收在最里层,他拿出来,拆开纸包翻验无误,便塞进怀里,将另两包封纸一模一样的放回原位。

核对药材费时,出来恰好听见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白松看一眼拐角处灯下投来的人影,这会儿上墙反倒会被发现,遂整了整衣衫,脚下加重,咳了一声。

云珠来吕嬷嬷房里取血燕,预备明日一早的燕窝粥,转过拐角,冷不丁被个高大的人影子唬了一跳,看清是白松,这才松了口气。

“白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回青台山幸亏他及时赶到,云珠记着这份恩情呢。

白松木着脸,“啊,我有些饿,来后面找找有没有吃的。”

“你还没吃饭呀。”云珠忙招呼他往小厨房走,“屉上刚蒸了包子,我这就给你拿去。”

正房这边刚撤膳,寿安堂派人来请阮柔,她回头看了一眼沈之砚,他点点头,“你去吧,母亲找你,大概是说中馈的事。”

阮柔莫名站定,脑子里还没转过弯,他也才回来,倒是什么都知道,很想拉上他这个挡箭牌,“您不去给母亲请安么?”

沈之砚这次没顺她的意,“我去藏书阁找点东西,你先过去吧。”

阮柔无奈,磨蹭到门边,低头瞧见身上色泽明快的禙子,忙调转脚跟,打算回去换件不起眼的。

每回去寿安堂,她恨不得低调得化成一抹尘埃,让老夫人对她视而不见才好。

两人在门前错身而过,沈之砚见她又折回来,缓下步子,在门前略等了等,待见到她从内室出来,一身娇俏换作素净,不觉好笑。

寿安堂。

沈老夫人一向足不出户,外界与自家相关之事却无不知晓,回来就叫了姚氏来盘问。

起先姚氏说得含糊,遭到沈老夫人拍案怒斥:“要不是你上赶着拉她去巴结,曲公国世子怎会这么大胆子,作出那种下作事。”

姚氏一惊,这是连跑马场的事都知道了,心知定是采霞回来报予她的,这下无可隐瞒,哭着从椅上缩跪到地。

“婶娘,都是我的错,没看好舒姐儿,险些叫她名声尽毁,您要怎么罚我都认的。”

沈老夫人最恨人趋炎附会丶攀附权贵,沈幼舒的模样丶家世摆在这儿,自有门风清正丶品行俱佳的前来求娶,姚氏目光短浅,上赶着巴结国公府,想要一飞冲天,实在丢尽沈家的脸。

“你认就好。”她眼神冰冷,“前次既已说了,你把掌家之权交出来吧。”

“婶娘!”姚氏震惊擡头,没想到罚得这么狠,一时失魂落魄,“这……阮氏她怎么能,她毕竟年轻,哪里懂得……”

“她年轻,可她毕竟是之砚的正妻,打理这一府事宜名正言顺,你越俎代庖这几年,真当这是你自己家了?”

沈老夫人话说得刻薄无情,姚氏心下忿恨,眼睛骨碌乱转,寻思一番,婶娘这是已经知道裴四姑娘的事了。

今日裴琬莠叫沈之砚那一声姐夫,采霞回来禀报后,沈老夫人也觉纳罕得紧,没想到阮氏平日看着不声不响一个人,原来心机那么重。

提前一步与之交好,以姐妹相称,倒让人家姑娘抹不开面子,将来结不下这门亲,正合了她的意。

果然,小门小户丶妾室养出来的,手段了得。

尤其姐妹共侍一夫这个点,深深刺中沈老夫人的死穴。

兼之前次的事,裴相让沈之砚送美,干得那叫什么事儿,沈老夫人心下多少起了芥蒂,与裴府的亲事若不成,倒也没那么遗憾了。

她这边雷厉风行,饭都没顾上吃,当即便叫姚氏搬来帐本丶上交钥匙,一应核对完毕,这才让人去请阮氏。

阮柔进门,先见着姚氏蔫头耷脑坐在椅上,旁边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大串钥匙,还有一只浅口紫檀木匣,其上雕刻印记,乃是从前忠勤伯府的家徽。

果然被沈之砚一语中的,她上前恭敬向老夫人请过安,头一遭得了好话。

“阮氏,今日的事,你处置得很好。”

“母亲过誉,媳妇不敢当。”

明明上次在这里,她才说出自请下堂的话,转天再见,婆媳间竟融洽相对,老夫人如何想的她不知,阮柔自己就觉得怪难为情的。

沈老夫人问:“之砚呢?”

“哦,二爷吃过饭,说有些公务上的事要忙,上藏书阁了。”

这下轮到阮柔替沈之砚打掩护。

在这府上,老夫人和姚氏这边称他二爷,是依着早逝的兄长排得位序,棠梨院关起门来,下人们却统一称呼老爷,这是沈之砚自己的意思。

阮柔隐约知道,他幼时与兄长不和,不过到底去世十多年,为着个称呼强违母命,由此也可看出,他们母子之间问题不小。

“你进门也有三年,家里的事该上点儿心了,往后中馈交予你,有不明的多问你堂嫂,或叫陶嬷嬷报予我,不可任性独断,不可铺张,节俭持家,条理有序,方为一府长久安宁之道。阮氏,你可听明白了?”

阮柔站着听完,郑重答道:“媳妇知道了。”

沈老夫人叫陶嬷嬷把匣子拿给阮柔,“你把里头的帐本子,田产店铺这些营生,给她细讲一遍,她到底年轻,这些日子你多帮着点。”

沈老夫人在这些事上本是不愿放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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