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三日后商夏早朝,自群臣集聚于大殿,嘈杂的讨论声便片刻不停,而话题的中心正施施然立于殿外,似乎将所有议论置之脑后。
殿口的太监清了清嗓子,高声唱道:“宣渡州沈自秋入殿觐见——”
殿内群臣霎时噤了声,门外的男子垂眼随内侍进入大殿,吴双打眼一瞧,身姿挺拔,青灰色的布衣愈加显得来人长身玉立,气质淡然,只是面色苍白,弱不禁风一般。
沈自秋在殿中跪下行礼,举止镇定,挑不出一点错漏。
“沈先生远道而来,都城内可还住得习惯?”
文德确实对此人饶有兴味,渡州知州一连上了三道奏书,极言其博学通晓古今,玲珑可探八方,本只是想在渡州求个一官半职谋生,还是知州可惜他在此地埋没出众才华,忙不叠向朝廷举荐。
沈自秋闻言先是一拜,覆朗声道:“承蒙陛下垂青,草民自幼身体孱弱,无福参加科考,幸得知州大人与陛下厚爱,得入皇城面圣已是三生有幸。”
沈自秋的策论文章早已被朝内竞相传阅,辞藻明白晓畅,指出现下民生之弊更是切中要害,许多对他以平民之躯却受此重视颇有微词的人也只能暗自腹诽。
早朝结束,沈自秋被授予太学博士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
思凡此刻却没有心思关注朝中变化,林香玉一连几日未见其人,哑巴也从未传递消息更遑论露面,先前她以为是一切进展顺利才没有突发情况发生,现下看来这顺利与平静却颇为蹊跷。
她来到后院放了一只信鸽,鸽子在高空盘旋几圈,随后便混入鸟群中飞向远方。
思凡望着群鸟离去的方向,高远的灰蓝色的天一直蔓延到无数楼宇掩映之处,屋檐重重叠叠,恰如山峦起伏跌宕。
“你在看什么?”
吴双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思凡一时不设防,竟慌乱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恢覆如常道:“春天了,连鸟也要飞回南方,我却不知何处是我栖身之地。”
吴双行至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眼神却极为覆杂,思凡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只当没看见,仍眺着远处的天。
吴双却接了她的话:“故乡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并不是归处,而是起始点,如果那里只有苦难与伤害,挂念故乡就是让梦魇与自己捆绑,你在何处安心,何处便是你的归途。”
思凡苦笑,反问道:“将军的心安之地在何处?”
吴双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眸注视着面前女子的面容,思凡毋庸置疑是出众的美人,面相寡净偏生眼中又含媚意,勾着眼瞧吴双时,总叫她觉得像是要被勾了魂。
她收回目光,阖目片刻:“我还在寻找。”
思凡沈默,却听她顿了顿又道:“你同平常的女子极不一样。”
思凡侧身望她,似是在索要一个答案。
“胆识过人,谨慎入微,让我看不透。”
“若我同将军本来就是两路人呢?”思凡的问题下意识出了口,她暗自后悔自己的莽撞,吴双却毫不犹豫答道:“尽我所能,保你平安。”
思凡被她意料之外的回答惊得无法回应,后者却直接转身离去,徒留给她一个纤长萧瑟的背影。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思凡过多时间去揣摩吴双的模棱两可——徐婕妤在宫里闹起来了。
这事也是从吴双口中得知的,朝中有人给文德奉了一名美姬,听说原是馀国小门户人家的女儿,因见罪于馀卫王被抄家流放,辗转到了商夏给朝官做奴仆,送自己府上的人做宫妃,一是讨文德欢心,二来后宫的消息也灵通。
事实确实如这位朝官所料,这女子一进宫变得了文德的青眼,一月有馀便连升两级,然而树大招风,这等招摇的宠爱,必定会惹得某些原本受宠的妃嫔,譬如徐婕妤的不快。
“徐婕妤前几日给宋美人的脂粉中加了损害容貌的东西,送过去时不想正撞上陛下在美人宫中见太医,当即便被发现,陛下大怒,狠狠斥责了徐婕妤并罚她禁足三天,徐丞相已为女儿求情许久,也不见陛下动容。”
吴双觉得好笑,说起这事时带了揶揄的语气,思凡只是浅笑着应和,目光却在窗外一只尾羽雪白的鸽子身上停留。
入夜思凡悄悄展开送来的信件,是哑巴的字迹,读来令她心惊。
“情况有变,明日未时见面商议。”
翌日,思凡揽了后厨采办食材的活计如约出了门,市集中人头攒动,她在巷道间状似悠闲地逛着,忽而一青菜商贩拦住她热情道:“姑娘是要买不少东西吧?我家专做大笔买卖,你看看这菜,又水灵又新鲜!要不要来点儿?”
思凡俯下身拣起几颗青菜翻看,满意道:“确实不错,还有别的东西吗?”
“这边儿这边儿!”商贩热情招呼着往后边的草房去,“我们家的菜可都是好货!”
思凡进了草棚,果见林慎之立在角落,神色却十分憔悴。
她急忙上前,哑巴已开始讲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阿玉在回国途中遇袭,我拼尽全力才保住她一条命,现下我把她安置在了娘那里。”
思凡急欲开口,哑巴却似乎已经明白她心中所想似的,继续道:“我不知道是谁袭击的她,对方训练有素,除了攻击毫无交流,我出手后,他们见无法直取阿玉性命,便不再恋战迅速撤离,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阿蒲,现下阿玉已是如此境遇,若是吴双……”
“不会。”思凡果决地否认了这一推测,迎上哑巴愕然的眼神,又解释道,“她不会对我下手。”
“你如此笃定?”哑巴的手势变得飞快,是带着怒气的,“作为馀国人,我无条件无理由地信任你帮助你,但是作为林慎之,我只希望阿玉安全,你难道还要为了所谓的直觉牺牲她吗?她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思凡仍保持着冷静理智的表情,一字一句答覆:“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不管是你还是香玉,我从来没有仅仅把你们当作工具当作棋子,我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靠的不仅仅是直觉和冷血,还有手段与谋略,我也从未天真地认为吴双是什么慈悲之人,这不仅是你们在陪我冒险,更是我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若能成事,我死不足惜。”
哑巴许久没有动作,再擡头已是满目哀怆。
“为你而死是我的使命,但为阿玉而活是我的期许,若是此愿不成,也算死得其所。”
话毕他先一步离开,思凡怔在原地,待她后脚离去,已是落日西斜,商贩零零散散逸开,影子被拉得斜长,牵扯着心脏一起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