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长时间高强度的奔波,加之雪天山路崎岖,便是战马也有些力不从心,吴双直接从马上跃下,就地在雪上打了几个滚,那马也放慢脚步,自己寻了处地方休息。
吴双将剑斜插进腰间,重甲虽能护她安全,此时此刻却反成了累赘,吴双迟疑半晌,最终还是解下甲胄,她指节已经冻成青紫色,方才握剑杀敌时还未发觉,碰上解开绳索褡裢的细致活儿时,便有些窘迫了,方才身上出了些薄汗,此时被冷风一扑,彻骨寒意竟让她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陛下——”吴双扯起喉咙呼喊,方才太过紧张,此时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然而事关文德,便是她赔上自己一条命,也不能用万分之一的可能去赌帝王的安全。
好在文德并未让她苦寻太久,仅翻了一个小山头,他便轻声从山石后走出,与吴双平静对望,她正欲上前,却发觉文德的眼神与往日相比更加意味不明,一阵寒意从脚底慢慢上泛,她不由站定,迎着他的眼神直直逼问:“陛下何意?”
此时此地他们并非君臣,或者说吴双早已想剥下君臣的外壳与枷锁,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手刃亲子丶了结老臣丶禁锢发妻……滔天权势,真的便有如此巨大力量,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文德并未回答她,事实上他也不需要回答,他仍旧只是用帝王独有的孤独渺远的目光,自上而下遥遥俯视着吴双,反抛出一个问题:“为何窝藏馀国国师?”
吴双同样保持沈默,只是丢剑缓缓跪下——纵然还有着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只要有君臣这一层身份在,她颈间就永远抵着天威不可冒犯的剑刃,稍有挑衅便会粉身碎骨。
“我若解释,陛下便信吗?”吴双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过于寒冷的气温让她根本无力反抗或离开,跪在雪中的双膝开始僵硬发痛,连带着全身一起微微抖动,“所以陛下此行,根本不是为什么开疆拓土,只为除我一人?”
文德不置可否,过于覆杂繁乱的感情一齐涌来,表露在脸上时,吴双却只挤出一个荒唐自嘲的笑,她仰头挺直身,露出喉颈前胸,变了称呼:“姨丈……难道你所有的情绪,都只为你的权力服务吗?”
文德罕见地先移开目光,声音低沈:“朕没有办法,不能两全,若朕只顾儿女私情,便保得住天下臣民吗?”
在其位谋其事,吴双并不处于文德的境地中,也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在此局面会做何选择,既然这条命生来就属于商夏,那便还回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文德又向前走了几步,吴双看清了他背在身后的长剑,阖目俯首道:“臣私交馀国官员,隐瞒不报,应当责罚,臣自请领死。”喉头梗了一下,她清了嗓子接上,语气却忽然开始发酸发涩,“陛下乃贤君明主,愿商夏四海升平,陛下千秋万代。”
冰冷的剑刃带着寒气逼近,她挺起身面色平静,雪色闪得人眼晕,她闭上双眼,耳旁只有文德的一声轻叹:“小双,朕对不住你。”
利刃划过空气,吴双极为熟悉的肉/体破裂声音在自己身上响起,胸口处剧痛袭来,她再无力支撑时,面前之人却轰然倒地,吴双一惊,忙睁眼起身试图探清情况,入目却是文德倒在雪上,胸口被一支箭深深贯穿,血液一点点渗出,又没入层层叠叠的积雪,像是掩埋着一大片红花。
她做好防御姿态,四处寻找着这是从何而来的不速之客,却怎么也没想到正与顾宏对上视线,后者面色一片苍白,手中弓弦还在颤抖,见吴双发觉了自己,脱力一般将东西一丢,跪在积雪中大口喘息。
商夏文德十九年,帝王亲征途中遇山匪袭击,不幸崩逝,太子顾宏即位,改年号连雍,主帅吴双以护驾不力失职之罪,被贬为兵部甲库令史。
商夏突生巨大变故,匆忙从馀国撤了兵,划给馀国十五座城池,馀卫王趁机提出开设互市,对于急于休养生息的商夏来说,自是求之不得。
顾宏即位伊始,脸上还有着故作老成的青涩,外头太监来通传,馀国督办互市的官员已到,他也没来得及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乍然间却听得一熟悉声音,似笑非笑,又有着从容不迫的坚定。
“在下馀国司务主事,见过陛下。”
顾宏匆忙擡起头,入目正是钟芜眼含笑意,却叫他惊诧道:“司务主事?大人这是……”
钟芜倒是坦然:“贬了官,叫卫王陛下给了我个清闲差事,看来我与商夏倒是有缘。”
激动诧异过后,顾宏却忽地觉得有些尴尬,当年钟芜行事本不光彩,他的行径也可说得上大逆不道,如今这二人相见,可以共享的记忆似乎只有那个雪夜。
“大人远道而来,不如朕喊来吴将……吴大人一同说说话?”
钟芜微笑颔首,她求之不得。
馀国几战抽去了吴双大半儿的精气,刚回来便大病了一场,将养了两个月才有好转,钟芜到底没劳动顾宏,同他说完了正事,便只身前往吴家府邸。
吴府的亭台楼阁没有变化,草木相映没有变化,外院几间闲置的宅子,旅人也仍在来来往往,钟芜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一路轻手轻脚,直奔吴双房间。
今日天气好,吴双在廊角处歇息,正困倦时,一股熟悉的清香忽而扑入鼻尖,她向后一闪,精准地拽住了身后人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钟大人好雅兴,倒学起人家偷鸡摸狗了。”
钟芜甩开她的手,嘴上仍旧不饶人:“在下只是有样学样,还要多谢吴将军指教提点呢。”
吴双凑上前,在她唇角处飞快印下一个吻,很快神色如常道:“今日上巳节,晚间大人是否要去放灯祈福?”
节庆这种东西,钟芜往常是不怎么过的,小时候被乔三娘养在宫里,到处都要守规矩看脸色,大些后便是在各处四海为家,疲于奔命,更没心思去过什么节。
今年刚开春便下了几场好雨水,加之互市正开,京城里头也是好好热闹了一番,钟芜动作极熟练地给吴双拢好披风,探头瞧着湖中的花灯看稀奇,夜色渐深,城中处处灯火通明,荷花灯在湖面上挤挤挨挨,水光与火光交织潋滟,叫钟芜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路拾级而上,两人拿着只孔明灯登上城墙,吴双似是一遇到这种活儿便手忙脚乱,钟芜从她手上抢过柴火,动作平稳仔细地点燃引线,这一星火焰缓缓升空,钟芜顺着孔明灯上飘的轨迹仰起头,长发柔顺,未戴珠翠垂到腰际,一直到这点光与满城灯火融为一体看不分明时,她才后知后觉放平目光,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般,扭身向吴双道:“我假死与你再次相见时,将军受了伤,可还记得我问将军的那个问题?”
各国为何要以战谋和。
“自然。”吴双也靠在城墙上,目光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天际,不知在寻找什么。
“将军有新的答案吗?”
千万灯光汇聚成一束,照透湖水,照彻天光,照遍万事万物,似乎与吴双的答案一样明亮。
“河清海晏,天下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