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温衔青的意识昏沈了很久,再睁眼时,却发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指尖触到的是毛绒绒的暖意,身体感受到的是微微塌陷的柔软。
而头顶是她亲自选购的那一盏铃兰吊灯。
这里没有烛火帷幔,没有古制的屏风垂帘。
也没有她的小将军。
这里,是温衔青再熟悉不过的家。
*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烟火城市的灯火通明一览无馀,而这窗阻隔了喧嚣与车鸣,安静的一室内,独有电视屏幕微微发着亮,划破长夜中的黑暗。
“嗡——”
温衔青放下手中的红酒杯,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接起正在不断震动的手机。
“衔青,你怎么回事啊?”那头传来一道女声,“今天都没见你来上班,要不是这通电话被接了,我真的要来砸你家大门了。”
温衔青有些心不在焉,可见自己的朋友这般焦急,她还是强提起一丝精神笑道:“你可放过我家的门吧。”
从昏迷中醒来,一切都像进入了正常的轨道,就连那本原书,也在网上成了冷冰冰的“404”。
就像……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她经历的一场梦,梦醒了,她就再也找不到证明它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温衔青掐了掐指尖,突然想到什么,又问:“小瑛,你还记得之前推给我的那本小说么?”
“什么?”谢瑛有些懵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算了。”温衔青叹了口气,看来这世上有关原书的一切,都被抹了个一干二净。
只有她,成了被困留在原地的那个人。
“衔青,我哥今天晚上相亲,他说让我和你去给他把把关,你快准备准备出门吧!”
温衔青抚额无奈一笑:“我可不想去当电灯泡。”
“早就知道你会拒绝。”谢瑛了解自己这位朋友的性子,是最不爱掺和旁事的,于是她只能道,“其实是我想见你啦,我上周出差,昨天才回来,不如趁着今晚的机会,见一面嘛。”
红酒杯被搁在玻璃茶几的台面上,发出一声清响,温衔青闭了闭眼,轻呼口气,应了句:“成。”
*
a市,中心街。
作为不夜城,这一带地段灯红酒绿,即便是在深夜,也常常是人潮拥挤。
穿行在此处,温衔青竟久违地感到不适应。
“哥!”谢瑛见着了人,笑着招呼道,“你怎么还一个人站在这儿啊,相亲对象还没到?”
面前高大的男子西装革履,梳着背头,像是精心准备过,他闻言看了眼腕表,笑道:“估计快了,我订了餐厅,你们先进去吧,我再等等。”
“行。”谢瑛爽快应下,拉着温衔青进了身后的这家高档餐厅。
服务员领着她们到了包间,门推开后,温衔青却犯了楞,谢瑛喊了她好几声,都不见人回过神。
“衔青,”谢瑛担忧地看向她,“怎么了?”
温衔青垂眸道:“没什么。”
可她表面强装的风轻云淡却骗不了自己,就在看到餐桌上的那一束海棠花时,温衔青便忆起了楚淮序赠予的那只海棠耳坠。
和她的小将军在烛火下言笑晏晏的模样。
谢瑛也看出了温衔青的低落,她哥还未来前,谢瑛是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从身边糗事聊到娱乐八卦,她只想逗温衔青开心。
直到……
“大家好。”一道妩媚动人的女声响起,“初次见面,我是谢恪的相亲对象。”
那是温衔青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惊诧,脱口便道:“宋汀晚?”
两人视线交汇的一刹那,恍若水晶吊灯的暖光褪去了色,风雪取而代之,周遭的银白无垠里,女子油纸伞下的眉眼,明艳得如同春日晏晏。
“宋汀晚”看向她,片刻后了然一笑,道了句:“你经历过了,是么?”
*
时针指向夜晚十一点,整条街上的人流渐渐稀了些,赶在餐厅打烊前,几人终于结束了这场相亲。
“很晚了,”谢恪看向温衔青和宋汀晚道,“我先送你们回去吧。”
温衔青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有话想和汀晚说。”
宋汀晚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一把钥匙,道:“我开了车,会送她回去,放心吧。”
“好。”
谢瑛和谢恪离去后,温衔青这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去问事情的真相。
直觉告诉她,宋汀晚一定知道些什么,至少,足够她搭建起两个世界的联系。
可还没等她开口,宋汀晚却先一步道:“衔青,我知道你最想问谁,也最惦记谁。”
“你想去见他么?”
温衔青微楞,指尖轻颤。
难道,她还能回去么?
“衔青,”宋汀晚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说,“我是指,现代的他。”
……
在此之前,温衔青从不敢设想会有这么一日。
她原以为,楚淮序终究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若非是偶然,她断不会与这样一个小将军相遇,也断不会在这样一个时代将真心交付。
可事实是,便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宋汀晚,也有一个楚淮序。
“待会下车,”宋汀晚握着方向盘,趁等红绿灯的工夫同温衔青说,“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说这话时,温衔青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十分钟后,那辆纯黑的suv却停在了市一医的住院部门口。
温衔青的心猛然一颤。
但宋汀晚一路都没再与她搭话,两人沈默着上了电梯,到了楼层时,护士台的值班护士却熟稔地同宋汀晚打了声招呼。
“宋小姐,”护士道,“3床病人已经输完营养液了。”
“辛苦了。”宋汀晚点了点头,又看了温衔青一眼,道,“那我们先去看看。”
病房的暖气“呼呼”运作着,床上那少年的容貌,除却苍白了些,与小将军并没有半分差别。
那是温衔青曾在夜里用指尖描摹了千遍万遍的五官,她不会错认。
“如你所见,”宋汀晚轻声道,“他就是你认识的楚淮序,或者说,你认识的楚淮序,是前世的他。”
温衔青握上少年被下冰冷的手,垂眼问:“前世?可那分明是一本书里的世界……”
“衔青,你还不明白么,钦天监长女是你,那个任人欺,任人辱的人也是你,”宋汀晚说,“她就是你的前世,千真万确。”
“……”
所以青梅竹马不假,共看江南塞北的誓言亦不假,兜兜转转,他们变了,却又似从未变过。
宋汀晚见她楞住,也只兀自道:“当年淮序在你死后,便同换了一人似的,温家人和陆千霖,他一个都未放过。”
生杀予夺,最终他成了皇座上至高无上的那人,却离年少一梦中“手持长枪,镇守山河”的将军越来越远。
前世的宋汀晚曾这样问他:“若是衔青还在,定也不愿看见你这副模样,淮序,收手吧,眼下还来得及。”
楚淮序抹了把面上沾染的血痕,他此刻已如人间的修罗,闻言也只是冷声一笑:“收手?”
“我要杀的,都是应杀之人,哪怕手上沾满鲜血,亦没有什么可悔的。”
宋汀晚轻叹口气,背过声去,道:“只怕你的无悔,会酿就来世的报应。”
“像我这般杀戮满身的人,大抵死后入不了轮回,”楚淮序却低低一笑,满不在乎地拭去剑上的血色,“但若当真有来世,我想她能选择我。”
*
病房中一时只剩下寂静,宋汀晚交叉着十指,沈默了片刻后道:“衔青,你得回去,酆都大帝同意给淮序转世,但条件是让他心存的邪念退去,洗净杀戮的痕迹,否则,便只能一直躺在这里。”
温衔青颈后的莲花胎记,看到“小说”穿越的安排,也是天意使然。
温衔青看向楚淮序,他的长睫,他高挺的鼻梁,和他苍白却总在面对自己时微弯的唇。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小将军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此时,也该轮到她付出了。
“告诉我,”温衔青坚定道,“我该怎么做。”
宋汀晚道:“想要净化他的邪性,首先要去激发,按照你先前经历的进度,楚淮序应当并没有黑化。”
温衔青微微点了点头,她选择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从一开始,便与陆千霖和离,也直接导致了结局的不同。
“那么,回去后要做什么,想必你心里已有了定夺。”
温衔青蹙了蹙眉:“可这样对淮序……”
她这话凭心脱口而出,还未说完便被宋汀晚打断:“你知道怎样做是对他好,怎样不是。”
温衔青无力倒向椅背,半晌问了句:“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不只是我,淮序也是。”宋汀晚阖上双眼,勾起的唇角却诉尽无奈,“我们这些人,执念太深,饮不下孟婆汤,也渡不过奈何桥。”
“去吧,他等你很久了。”
*
温衔青到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有问宋汀晚该如何回去。
窗帘合上后的客厅再照不进一丝的光亮,她掏出手机,看着微微发光的屏幕,正欲拨出刚添加的电话号码,颈后的莲印处又是微微一热。
紧接着,又是剧烈的疼痛,一如她落水那时。
有穿着佛袍的高僧在眼前浮现,他拈着佛珠,一边向远处的青山走去,一边高声念着那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