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一刹烟花
窦清欢收拾妥当，连夜出了迪城。
城外备好了一匹骆驼。她正要爬上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将自己随身带的纸包解开，把里面的火药悉数抖落干净。
这黑色的粉末又细又轻，可若是制成火炮拉上战场，便会变身为足以压死人的重重大山。
窦清欢凝视着被黄沙掩埋的粉尘，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她伸手顺了顺骆驼毛，这只沙漠巨物温顺地晃了晃脑袋，颈间的驼铃清脆作响。
关外风光壮丽，沙如雪，月似钩。她伏在驼背上，静静望着沙丘上那弯月牙，忽然想起与苏无羡喝桂花酿的那晚。
既然时空真能交错，那将这弯月亮送到那一夜多好。
她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咻地一声。还未来得及直起身，便陡然看见一点火星飞冲上天，随后啪地炸开。
花火怒绽，繁星坠落。霎时间，数簇烟花接连飞上半空，大漠亮如白昼。
一个高大的人影顶着火光向她走来，不紧不慢，步步沈着。银甲映着月光，寒芒鋥亮，他棱角分明，周身冷峻，投向她的眼神却温柔异常。
苏无羡一手握着火折子，另一手替她勒住骆驼缰绳，在硝烟味道里朝她淡淡一笑。
“连夜赶路，是要急着去哪里？”
小姑娘只觉心脏都跳得缓慢，千头万绪涌在心头，只声音颤颤地答出一句：
“回家。”
他侧身瞟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仿佛对她的心思一切了然。
“正好，我来接你。”
牵着骆驼继续前行。没走几步，一只白软细腻的小手忽然扒住他的肩头，苏无羡回头，见她默不作声地拿出那盒口脂，指尖蘸了少许，轻轻覆上他的唇。
“……”
素来没用过这些的苏将军手足无措，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那张凑近的小脸神情专注，双颊却逐渐浮出几分红晕。他垂眼而望，一双嫣红的唇瓣近在咫尺，心中热流跌宕。
苏无羡屏住呼吸，攥紧了拳，“这个，好用么？”
心中有愧的小女子回了回神，“啊？挺好用的。”
“那就好，之后再买些给你。”
驼背一夜，日出时他们已经到了下一座城池。
苏无羡顶着日头，为她重新买了条纱巾，又带着她寻地方落脚安歇。小姑娘则心神不宁，庆幸他走在前面，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纠结变幻。
他为她备了滋润口脂，显然是早就料到她要来这西境。又千里迢迢赶来接她，却什么都不问。苏无羡到底知道多少？如果知道她原先的计划，为何还不质问？
她向来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主。待到二人终于坐下喝茶时，她便心直口快地开始坦白。
“我是想过要卖火药去西境五国，但最终并没有做。”
“嗯。”苏无羡沈吟了一声，继续喝茶。
“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和上官祺无关，你别迁怒到他。”
“好。”苏无羡微微点头，不动声色。
“我错了，动了歪脑筋，又瞒着你乱跑。”
小姑娘手捧茶杯，垂着脑袋，全失了刚刚大义凛然的精气神，反而语气软糯地嘟嘟囔囔。将军忍俊不禁，却对她主动认错的态度很是满意。
这种手段比上次效果好多了，苏无羡在心里默默记下，随后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
“知道错就好。”他声音清朗，嘴角止不住地扬了扬，“不过没能瞒着我。上官祺早就对我说了。”
什么？！窦清欢一瞬间快要气炸了肺，这个叛徒！
亏自己还把他当作最信任的唯一同夥，他甚至还假惺惺地替她安排好了一路的交通食宿，找来了合作人，原来都是在耍她！
苏无羡看戏一般地瞧着她那怒火中烧的小脸，满心愉快地幻想起回去后窦清欢会怎么骂那个公子哥。但小姑娘冷静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她止住他悠闲喝茶的动作，满眼无助地问道：
“可那一大批火药到底怎么办呢？”
她的确心急。毕竟在军器局这门生意上，她不仅给自家老板画了大饼，更是和楚文轩那位太子爷有赌约。
苏无羡无语地偏开了头。这姑娘，聪明时是真聪明，可傻起来也是没救。他从怀中掏出昨夜用的火折子，往桌上一扣，让她自己悟。
“……什么意思？”
将军扶住额头，“烟花啊！”
烟花！小姑娘恍然大悟，喜色跃然脸上。她怎么就没想到烟花呢！
她崇拜地望着淡然喝茶的男人，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原来你昨夜放烟花，也是为了暗示我还有这条路。”
“不止。我已将火药全数运到江南刘县的炮坊，昨夜放的，便是第一批制成的烟花。”
这么快？小姑娘懵了头。如此算来，早在她离开江城前，苏无羡应该就已经在转运火药。
窦清欢抿着嘴，心悦诚服地喝自己的茶，懊恼的神情逐渐藏不住。心细如发地将军瞧见，抚慰道：
“怎么这般无精打采？烟花是造出来了，统帅也去求了圣上解除一月禁燃令。可眼下非年非节，等回到江城，还是要你想法子疏通销路。”
诶？
小姑娘眸色一亮。自己刚刚搞砸一个项目，老板还能把另一个交过来，这种信任弥足珍贵。奈何她刚刚塞了块核桃糕说不出话，只能感激地大力点着头。
有苏无羡这句话，她日日盼着早点到江城，甚至一路上已经想了不少点子。
“从产品本身来看，烟花的功能是‘看’和‘玩’。”
“如果只是为了‘看’，那它就具有典型的非排他性——也就是说，放上一簇，所有人都能观赏。可烟花价贵，平头百姓不会自己出一大笔钱请街坊邻居免费看。如此，我们最好去还是去联络官府进行采购。”
苏无羡擡起手，止住她滔滔不绝的话头，无奈提醒道：“你别忘了，此次重建军器局我们已经拉了江城周边不少官府投钱。如今能否回本都有变数，谁又会愿意再掏钱出来？”
窦清欢不以为意，振振有词，“正是因为已经投入太多，才无法回头。要想赚钱，自然还得往里面砸钱。”
见男人臭着脸并不买她的账，小姑娘尴尬一笑，意识到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大胆投资勇闯熊市的时代。于是连忙找补。
“也不必非要找官府投，只要是稍有权威的集体组织便都可一试。我们可以联络乡正丶里正，为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放一场烟花。记得要给一些折扣，甚至是回扣。”
“同时，还要想办法在竞争性上下点功夫，最好的方法就是限量供应，制造紧缺感。”
说出“限量”这个词，窦清欢不禁回想起自己被消费主义洗脑的血泪史。现在的物质生活虽比之前贫乏，却也磨掉了她不少物欲。算是有进步吧，她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刚刚只说了‘看’烟花，还未细说‘玩’烟花。”小姑娘朝他扬了扬眉毛，继续道，“你想想，看重‘玩’烟花的，都是些什么人？”
“孩子？”
“没错，”她得意地点头，目光狡黠，“我们请两个街头卖艺的杂耍，在路上边放烟花边变戏法，孩子最容易被吸引到，也最会闹着父母买。”
她昂着下巴，一脸拿捏住了的表情，少顷又转向苏无羡补充了两句：
“你的朝中同仁们若是家里有适龄孩子，便送几只贵价烟花当礼物。孩子间的心思，自然是别人有的东西我也要，到时贵价的也不愁销不出去。”
“至于放烟花的名头，中秋就正好。”
中秋？不应该要赏月么？
见他神情疑惑，窦清欢强行解释道：“自然，中秋要赏月，可民间讲究‘花’好月圆人长久，烟花怎么不算花？”
小姑娘哼了一声，胡搅蛮缠地坚持，“凭什么赏月不能配烟花，我就觉得很好看啊。”
将军擡眼，对上她倔强却神采奕奕的眼神，心知她定是与自己一般，想到了那夜关外月下的粲然焰火。
他望着她微扬的下巴，自己也忍不住眉眼温柔，宽心一笑。同样是叽叽喳喳，她的声音就是比黄鹂鸟儿要清脆好听。
过了玉门关，他们双双换了快马。小姑娘并不会骑，但胆子却很大，被他牵着绳练过几圈便要跃跃欲试地自己掌嚼。
她眼神专注，微微躬身，两手将缰绳拽得结实，小腿肚紧紧夹着马肚子。苏无羡刚一放手，她便往马肚上一蹬，连人带马飞驰而去。
须臾，一声要死要活的尖叫响起：“苏无羡！”
跟在后面的男人长臂一展，锁着她的腰往回一揽。小姑娘整个人被腾空抱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鞍前。
窦清欢捂着胸口安抚狂跳的心脏，却收效甚微。煞白的小脸慢慢恢覆着血色，却越发鲜艳。
将军的银甲冰凉，可贴上的每一寸都在炙烤着她。她窝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鼻尖偶尔蹭上他的喉结，额头更是与那流畅刚毅的下颌线仅馀毫厘。
苏无羡御着马缓缓行走，不着一言。直到终于赶上刚刚那匹马，他才俯下头，温润的目光洒下，瞬间浸透了她。
“别骑那么快，再试试。”
“好，好的。”
窦清欢结结巴巴地应声，紧接着又被重新抱起，放回自己那匹马上。草场的风飒爽宜人，登时让她从刚刚的脸红心跳中清醒了不少。
骑得慢些，果然更稳。可她实在太想快些赶回去操持烟花了，重重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哪怕是护花一路的贴心老板，也远比不上做好这个项目重要。
好在苏无羡完全体贴她的心思，任凭她如何胡闹也陪着一起风雨兼程，终于在八月十五前抵达江城。
只是还未进城门时，一路生龙活虎的小姑娘忽然脚下一软，下意识地往前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袖子。
“苏无羡，我头好疼……”
她手心滚烫，眼前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跌在将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