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其他 > 清欢不羡关外月 > 番外:何慕江上风(上)

番外:何慕江上风(上)

又到六月。

一顶俭朴小轿静悄悄地落在长庆池边。轿上下来的男子白衣飘飘,气质不俗。他似乎不愿被打扰,付了轿夫丰厚的银两便挥手打发人离开。

这时节晨间露气最重,几日间,池边的青石板便生出浅浅的苔痕。男人似乎分外小心,走得缓慢。时不时路过开裂的岩板,他细心提着衣角,稳稳迈过。

“公子?”

略带迟疑的声音从一旁曲径处响起,男人一惊,凤眼里闪过一丝警觉与凌冽,向着出声处打量过去。只见有一面容素净的高瘦书生站在那里,身着水蓝色薄衫,手里握着书卷。

“还真是您呀!”

那人细细看了他几眼,又惊又喜地叫道。他往前几步,似是想要寒暄,却发觉对面仍是陌生又抗拒的神情,连忙解释道:

“您不记得我也正常。数年前您也是晨起来长庆池散步,不小心踩着这青苔,摔得起不了身。当时扶您起来的便是我。”

凤眼男人扬起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那已十数年前,你怎会还在此晨读?”

高瘦书生稍显尴尬地答道:“不瞒足下,我时运不济,一度落魄,多年也未曾考取满意的功名。直至上年逢贵人提携,境遇才稍有好转。如今我已经入围今年的殿试,过几日便要入宫赶考,因此在此苦读准备。”

话虽如此,他却颇为豁达,对多年落榜之事一笑而过,反倒关心起对面旧识。

“当年您摔得可不轻,我那时急着回去用功,只将您送到湖边一处人家帮忙医治。不知后事如何?不过看您如今步伐稳健,想来定是吉人天相,不曾落下病根吧?”

“后事……”

楚文轩喃喃重覆着二字,无意间瞥到长庆池的初荷,恍如隔世。

与其说后事,不如说是后世更为贴切。十馀年间他天堂地狱,春风白雪,其中滋味又岂是只字片语能说得尽的?

他不知自己脸上迷茫悲切,朱廷却都瞧了个清楚。想来这也是个命途多舛之人,朱廷无声叹息,索性不再追问。

“难得有此缘分,不如我同公子转一转这长庆池罢。”

二人并排而行。天边微微有了些霞光,睡莲悄绽,亭亭风荷也擡起头来。白衣男人走走停停,时而痴望一阵湖里的红花绿叶,仿佛思绪难平。

半晌无言,朱廷忽道:

“再往前,便是当年收治公子您的那户人家了。我记得那家姑娘温柔俊俏,彬彬有礼,如今恐怕已经嫁人了罢。”

他自言自语完,见身旁的男人忽地站住脚步,气息隐隐急促起来。转头望了望天,日头渐起,空气随着稀疏蝉鸣燥热起来。不知怎的,朱廷也觉得周身不适,似乎是被人下了无声的逐客令般不自在。

他拱了拱手,“我还惦记着功课,便不陪公子再往前走了。”

楚文轩微微颔首,见他走远了些,才重新迈开步子往前。汗涔涔的手心被他攥得生疼,竟让他忆起那年偷溜出宫时摔得伤筋动骨的旧痛。

他擡手想要叩门,却近乡情怯,滞在原地。

=============================

那年,这扇门原就是开着的。里面盈盈走出来一个娇俏艳丽的青衣少女,见他一瘸一拐痛苦难忍,急慌慌地上前扶住。

年少惊鸿,一眼倾心。他开始隔三差五地跑出宫来,假借腿伤求着她涂药包扎。可少女却比无所事事的他忙碌得多,时而要做女工,时而要练习琴乐,时而还要去集市上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

苏何慕顶着没卖完的菱角,却在家门口被洋洋得意的楚文轩堵了个正着。她有气却没处撒,忿忿道:“又不是我推得你,你总来找我做什么?”

楚文轩理直气壮:“你既救了我一回,自然要负责到底。”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绕过他迅速推门而入,将人关在门外。

“我又不是大夫,不会治腿伤,你去医馆吧!”

说罢,苏何慕放下竹筐,舀了瓢水凑到唇边。刚喝一口,敞开的窗忽然吱呀一响,刚刚走不稳路的男人已经翻身而入,面颊红润地倚在窗边,笑着瞧她。

苏何慕惊在原地,上下打量了他几遍,这才醒悟。

“你骗人!”

楚文轩不置可否,却笑得自如,上前无比自然地牵过她细白如藕的手。

“那今日不换药了,你陪我泛舟赏荷。”

说罢,躬腰捡了个菱角填进嘴里,清甜之味溢满唇舌间。楚文轩啧啧赞叹,拿出银钱塞给她。

“这个好吃,我要了。回去也带给我母亲尝尝。”

小舟荡开绿波,在荷叶荷花间不紧不慢地穿梭。卧在船头的少年忽地起身,折下一片硕大的荷叶,甩了甩上面的露水,轻轻盖上少女脸庞,替她遮住斑斑点点的烈日。

他满意一笑,躺在少女身边,合上眼睡得安然。

(苏府没落)

下回见时,楚文轩早已备好说辞:

“我母亲很喜欢那菱角。”

少女扬了扬眉,“那你父亲呢?”

这一句问得他措手不及,不禁黯然,“我父亲…平日我总也见不到他的。”

“哦。”她倒是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比我好多了,我已好多年都没见过我父亲。”

楚文轩奇怪道:“这却是为何?”

苏何慕眨眼瞧了他一阵,似乎在审视他值不值得以诚相待,最后终于放下戒心。她手指绕着湖草,佯作不在意地将身世简单叙说。楚文轩却听得怒从心起,谑地站起了身。

“苏家那位竟是这般狼心狗肺丶忘恩负义之徒!”

他动作过猛,惊起两只野鸭。苏何慕忙拉他坐下,反倒安慰起他来。

“我相信都会有报应的。”

她默然低头,心事寥寥地又补充:“只希望是现世报,我想亲自看他失足跌空。”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月馀后楚文轩便带着还未张贴出来的的告示来找她,只见苏府已然成了在逃要犯。

少女泪水盈满眼眶,楚文轩心里一热,大着胆子伸过手去,将她揽入怀中。

小船从春色旖旎划到夏末枯荷,楚文轩前来与她道别,说父亲要他下江南办差,要远走一段时日。

“我父亲说,待我归来时便会给我个恩赐。”

他眼中微微带着欣喜,探寻的目光望向身边的姑娘,期待从她眼里看出心意相通的迹象。

清艳的眸子闪了闪,少女了悟他意,两颊飞红,却别过脸去,沈吟不言。

他朗朗一笑,并未察觉她反常的情绪,只又如往常一般折了荷叶替她遮阳,这次又寻到还未开败的荷花,也折了来放在她身边。

少年壮志满怀,只是待他归来时,母后薨逝,他悲痛之下操持许久。再前往长庆池边的小屋,发现已是一片荒芜。无邻无友,他甚至无从打探消息,少女如同盛夏一梦,消失得了无痕迹。

父皇答允的恩宠最终是东宫之位。他失魂落魄地任由仆人为自己束发戴冠,盛装华服迎接加封典礼。不料席间掠过一抹艳色,苏何慕红妆素裹列于席间,眼神空洞,面色冰冷,不再是往日清纯碧衣的模样。

他们说,那是某个王府献进宫来的出挑秀女,圣上一眼看中,本要亲赐封号,却在姑娘的坚决请求下取了“慕”字。

楚文轩遥遥望着慕妃,她正擡着杯为端坐于中央的男人祝酒,轻声细语,娓娓而谈,声线里多了几分媚意,却再无青涩生动。

楚文轩接下加封授信,走下台来,浑身颤抖地回府。

众人只道他自从被立为太子后便醉生梦死,不理政事,府里大小酒宴更是接连不断,明明早该被惩处,却迟迟不见圣上动作。却不知他每每被参劾时,宫内还有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心绞如麻,逢迎圣上吹枕边风来保他无虞。

直至太子一日入宫,刚从母后昔日宫殿出来,碰上带着婢女闲游的慕妃。他躲开对面的眼神,佯作恭敬地先行了礼,慕妃却并未按规矩还礼,而是强忍着怒意开口问:

“有个叫碧萝的姑娘,在你府上出了事,你可知道?”

楚文轩诧异擡头,听她毫不避嫌地搭话,如此直言不讳地问及自己府上私事,不由恍惚。但见记忆中的苏何慕已是珠钗满头,华裙曳地,又是心中一酸。

“似乎是有的。”他稍作回忆,应付着答,随后又负着气道,“有劳慕妃挂念我府上的区区小事……”

“小事?”慕妃打断道,“你怎会觉得这是小事?”

楚文轩发了狠,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我已经无牵无挂。对我而言,喝了几场酒丶搂过几个姑娘是小事,被父皇训斥丶被百官弹劾也是小事,我的大事是以孝道侍奉双亲,以一心诚待挚爱,只可惜这些大事,我如今一件也做不了了。”

他擡头,苏何慕已是清泪两行。她颤巍巍地挥手让婢女退下,不再端着架势,声音也重新回到当年的生动温柔。

“你以为我是甘愿的么?你迟迟未归,我母亲不打声招呼便将我送进王府,王府又将我送进宫来。如今一切不得已都尘埃落定,我只想听到你过得安稳,却不曾想你如此颓废……”

“难道你以为,每每听到那些关于你的消息,我会不是心如刀绞?”

楚文轩听得心跳失速,下意识望了望一圈肃穆的宫墙。

回到自己府上,江城府衙已经来人将府内涉事人员一概拿下。他没有阻拦,又任凭随后而来的圣旨如何暴斥,也跪得端正虔诚。

圣上积怒已久,如今爆发也是情理之中。这次后宫不会有人再替他说话,可他跪在雨中,却胸口温热。

楚文轩遣散府内所有多馀人员,重新修葺了整个府邸,从此不沾染酒色,也甚少掺和朝事。由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朝臣如何评说他全不在意,每日静修时只转着一个念头:

如今这样,她会好受些么?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