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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孔府大院现在是一户私宅。

宅子主人姓谢, 叫谢惠宁,这房子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三代。谢老爷子去世后,谢惠宁将生意拓展到了国外, 虽然十里镇风景秀美,偌大宅院也很珍贵,但并不适合事业发展和子女教育,七八年前谢惠宁举家迁居国外, 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祭祖。

宅院请了专人看管。

叶今安和谢惠宁见过几次面,相谈甚欢, 这次他提前打过招呼,想携两位朋友参观一下宅院, 谢先生很豪爽地答应了。

和看管的人确认了身份, 进门前,叶今安回头看向许晏禾。

许晏禾站在闻浔身后,眉头紧锁,两只手背在身后, 一副近乡情怯的样子。

叶今安朝她招招手。

许晏禾下意识往闻浔的方向靠了靠,闻浔问她:“怎么了?”

声音冷冷的,但藏不住关心。

许晏禾强压下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 几次说服自己,但还是紧张, 叶今安走过来的时候, 她小声问:“先生,你说……我会在里面看到我的鬼魂吗?”

叶今安哭笑不得,“哪里来的鬼魂?”

他以为许晏禾只是近乡情怯, 可许晏禾明显心事重重,叶今安不解道:“怎么这么害怕?”

许晏禾不吭声, 两只手在背后紧紧攥着,指尖都发白。

闻浔一直观察着许晏禾的表情。

许晏禾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大门口迈开步伐。叶今安看着许晏禾走进去,他对闻浔说:“她只是不说,其实秀水镇的一切对她来说,依旧很重要。”

“你为什么总是想把她困在原地?”

叶今安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僵硬了半瞬。

他先走进去,闻浔随后进去。

谢宅和孔府相比,除了房屋布局没发生大的变动,其馀的基本上都看不出原状了,进门是一座水池景观桥。

许晏禾停下脚步,回头问叶今安:“先生,这里应该是一面影壁墙。”

“是,被改了。”

许晏禾看着陌生的四周,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她穿过厅堂,径直往东走,沿着自己记忆中的路线,想要找到自己曾经待过十年的痕迹。

叶今安和闻浔跟在她身后。

“我并不是要把她困在这里,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她捧到一个她未必能承受的高度呢?”

闻浔皱起眉头,“捧?”

“她的学识,她的能力,还没到可以成为你们想象中那个天才设计师的程度,她所谓的天赋,不过是在孔家十多年亲眼所见的积累,总有耗尽的一天。”

闻浔冷笑:“你就这么不相信她?”

叶今安平静道:“不是不信,我只是怕她失败。”

“失败又如何?有我给她兜底。”

叶今安的瞳孔猛地震了震,表情强装镇定,他笑着问:“你,还是你家?”

“我,”闻浔听出叶今安语气里的鄙夷,他并不急着为自己申辩,只说:“叶教授,不管是我还是我家,都可以给她兜底,所以我们支持她所有的梦想,放任她去飞,有什么问题吗?”

叶今安嘴角的笑意瞬间收敛。

“现代人的心理学很有趣,你知道什么是雏鸟情节吗?”

闻浔不想回答,叶今安继续道:“在动物行为学中,一些刚出生的雏鸟,会把第一时间看到的生物当成自己的母亲,而放到人类交往中,雏鸟情节会让人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异性印象深刻,念念不忘,产生依赖,甚至将之误解成爱情。”

闻浔眼神漠然。

叶今安说出结论:“你只是出现得太巧。”

“你不是她,你也不了解她。”

“闻先生——”

叶今安以为自己抓住了闻浔的痛处,他终于能在一件事上赢过闻浔,他显得急切,扯掉了淡定自若的面具,他急不可待地否定闻浔和许晏禾之间的一切。

闻浔懂什么?百年前的封建礼教和阶级压迫,闻浔没有感受过分毫。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人,尤其是许晏禾这样的底层丫鬟,在孔家生活了十年,当牛做马受尽□□,能好好活着已经是上天恩赐。

她为什么可以变得那么快?

她为什么可以拥有爱人丶朋友丶家庭和事业?

她不是丫鬟吗?不是大字不识的丫鬟吗?连名字里的“晏”都是他取的,她为什么可以轻松拥有自己的事业?

是的,她很努力。

他知道她为了能看懂书付出多少努力。

但依哗人真的可以突破自己的命数吗?

在他幽暗的内心最深处,他想:他和许晏禾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从根上就是腐朽的,是溃烂的,是毫无生机丶长不出新芽的。他们应该生活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上,偏安一隅,静静地过完这凭空多出来的几十年。

可是现在许晏禾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先生,我不想过平凡的生活,多出来的几十年,我每天都要过得精彩。

她想破茧成蝶,叶今安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命运早已注定。

这些孩子,太幼稚。

就在这时,闻浔打断他想说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叶今安,被困在这里的人是你,不是她。”

被困在这里的人是你。

叶今安楞在原地。

几个字在他耳边反覆环绕,从陌生到熟悉,他不肯承认,逃避承认的他每年花费几千块的机票钱奔赴千里回江荷的真正原因。

就这样一语道破。

叶今安的身形晃了晃。

闻浔瞥了他一眼,走下景观桥。

许晏禾找不到任何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矮小的偏房没有了,后厨和柴房也变成了精致的二层小楼。

她一路小跑,到某个位置又忽然停下。

仓惶地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苑萍是真的缘尽了。

一股悲怆涌上心头,许晏禾难受到视线都被泪水模糊,她还是不放弃的,绕过花园小径,往更深处的地方走,可是她最爱的漏雨天井,竹林……都不在了。

许晏禾用袖子抹掉眼泪。

邢远昭和闻浔找到她的时候,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

百年香樟依旧青绿,高大挺拔,许晏禾和它相比,显得渺小。香樟树的枝叶向四周延伸,许晏禾围着树干绕了一圈,忽然蹲了下来,凑近了不知在看什么。

许晏禾喃喃道:“我看到了。”

叶今安走过来,“什么?”

“我看到了!”

许晏禾却回头寻找闻浔,那一刻,她只想和闻浔分享这个喜悦,她兴奋的眼眸里只有闻浔,叶今安于是退后几步,看着许晏禾起身抓住闻浔的胳膊,将他拖到树根边,指给他看,“少爷,这是我和苑萍小时候用斧头划的,我和苑萍比谁的力气大,一人划一次,划得很深,后来被厨娘发现了,她去找管家告状,我和苑萍就躲到竹林里,一直到晚上才出来。”

闻浔也忘了他和许晏禾二十分钟前还在冷战,他看着许晏禾的侧脸,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柔声问:“挨打了吗?”

“那次没有,”许晏禾伸手摸了摸树根的一处浅浅的凹痕,“那次我和苑萍成了好朋友。”

她带着回忆说完,一转头对上闻浔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俩还在冷战,连忙站起来。

她转身往外走,闻浔连忙跟上去。

心心念念的孔府终于在许晏禾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尘封的符号,她踏出大门,没有回头。

叶今安指着谢宅外的河道,“从这里往前走,就是原来的十里铺子,唯一保留的是布庄,晏禾,你可以去看看。”

许晏禾发现了叶今安情绪不对,连忙问:“先生,您怎么了?”

叶今安笑了笑,“学校有点事情催我回去处理,晏禾,我就不陪你了。”

“先生……”

叶今安看了闻浔一眼,沈默地转身离开。

许晏禾不明所以,看着叶今安走到道路尽头,她皱着眉头问闻浔:“你跟先生说了什么?你是不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闻浔最气不过她一口一个“先生”,见她如此维护叶今安,脾气也上来了,冷声说:“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许晏禾气鼓鼓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的关系又被打破,许晏禾心里急得发慌。

她只能快步往前走,顺着十里铺子,一路往前,经过布庄时,她进去看了看。逛完又出来,快到傍晚,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许晏禾用馀光看闻浔,闻浔始终在她身后。

不知走了多远,等许晏禾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看样子应该是镇上最热闹的美食街,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许晏禾猛地停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雷响。

许晏禾的心脏停了一拍。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熙熙攘攘的街道,拥挤混乱的人群。

那天失足落下泥坑前,也是这样的画面。

那一刹那,许晏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前,她已经付诸行动,她转身扑进闻浔怀里,紧紧抱着他。

闻浔显然也联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抱住许晏禾,手臂从未圈得如此紧,所有的冷战丶别扭和口是心非在此刻烟消云散,他只是反覆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许晏禾哭了,眼泪和雨水一起落下,她把脸埋在闻浔怀里。

雷鸣声中闻浔依稀听到她的祈祷。

“我不想回去,求求了,让我和他在一起。”

闻浔将她用力按进怀里。

遇到许晏禾之前,闻浔是个无神论者,现在他和许晏禾一起祈祷,求上天将赐予爱和成全。

.

.

几分钟后,闻浔带着许晏禾走进一家小旅馆,许晏禾浑身湿透了,需要洗个热水澡。

老板看了眼电脑,说:“就剩一间房。”

闻浔楞住,“什么?”

“最近汉服节来了很多旅客,旁边有个职校,这两天正好周末,学生也多。房间都住满了,只剩一间。”

许晏禾从泪眼婆娑中缓过来,听清楚老板的话后,脸刷一下红了。

她低着头,把脸埋在潮湿领口里。

“住不住?”老板催问闻浔。

说话间,外面的雨又大了些,狂风把对面商店门口的广告灯牌都吹倒了,吹到道路中央,商店老板穿着雨披出来拖灯牌,天空乌沈沈地压下来,街道上一片混乱。

许晏禾打了个喷嚏,闻浔怕她着凉,立即说:“就这间吧。”

许晏禾倏地擡起头。

闻浔转头看她,她又迅速把脸埋进领口。

闻浔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角。

她都分不清自己是感冒了,还是纯粹害羞,总之在闻浔付完钱伸手接过房卡的那半分钟里,许晏禾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烧着了,脑袋变成一团浆糊,闻浔朝她伸手时,她还乖乖把自己的手放进闻浔掌心,跟着他去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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