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持
雨声渐小,乌云遮月。
刺客们隐于暗中,蜂拥于宁辰安周围。
宁辰安额心微跳,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圈,不自觉咬紧牙关。
淬毒的刀刃在月色中交闪,犹如毒蛇的信子,在黑夜里嘶嘶作响,露出尖利的獠牙,直直扑向宁辰安。
宁辰安飞身后旋,堪堪避过欲将他一击毙命的毒刃,一向挂着三分笑意的唇角此刻不愉地绷紧,鹰眸只馀一片霜寒。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丶属于亡命之徒的眼睛,讥讽地擡了擡嘴角,低声道:“你们最好祈祷今夜能杀了我回去交差,否则,我定要将你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刺客们亮了亮各自手中的毒器,青灰色的刀锋针尖泛着幽幽的微光,密密麻麻地汇聚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聂哥嘿嘿笑着啐了一口,挖苦道:“三殿下,您还是别硬撑了,你们区区两个人,何必死鸭子嘴硬呢。不如小的行个方便,给您留个全尸,您安安分分由我们送上路。您瞧如何?”
宁辰安莫名地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心情骤然转好似的,悠悠道:“瞧你说的,未免也太客气了。”
聂哥见宁辰安竟有闲情与他掰扯几句,不禁心中纳闷。他眯起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宁辰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双方各怀鬼胎地对峙之时,一声细微的呲响打破唯闻雨落的寂静。
刺客们警觉地看向声源处,然而那里却空无一人。
他们皆是一惊,不确定地扫视四周,试图捕捉到来者的风吹草动。
但那人仿佛昙花一现般,再未有过丝毫响动。
其他人缓缓松了一口气,唯有聂哥眉头越皱越紧。
“二公子去哪里了?”他忐忑不安地心想。
正当刺客们欲将视线转回宁辰安身上时,头顶上方骤然响起刀剑破空的呼啸声。
环环围成一圈的刺客们猝然擡首,目眦欲裂地看向空中。
长剑隔空而来,眨眼间截断雨幕,以雷霆之势轰然穿透刺客们的重重包围,神兵天降般轻盈落于宁辰安身侧。
剑客冷眼一瞥周遭神色惊慌的刺客们,面庞浮现一抹厌恶之色,黑亮的凤眸里闪过一丝狠厉。
除了聂哥,其馀的刺客们终于看清来者为谁。
只一刹那,他们皆楞在原地,神情惊惧不已。
时墨毫不在乎他们作何感想,虚虚一转剑柄,身形快如闪电般直击刺客们的门面。
长剑发出阵阵嗡鸣,磅礴的剑意泰山压顶一般笼罩在众人身上,散发出渗入骨髓的森凉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刺客们急忙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胆战心惊地望着明显动了剑意丶怒气正盛的二公子。
时墨极力压抑着胸腔内滔天的怒火,静静感受着手中奔涌的剑意,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愤怒,也是这样的恨意。
他提剑走上苍山,破开牧府的大门。
牧府里沸反盈天,他沈默地用长剑撕开了地狱的一角。
一次挥剑,一人倒下。
渐渐的,人声消弭,直到针落可闻。
尸山遍地,血流如海,犹如人间炼狱。
他站在牧府中央,却好似孤魂野鬼,不知今夕何夕。
世人皆说,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可他偏偏生来反骨,非要反其道而行,爱极而生恨,恨极则摧之。
他向来便是如此。
前世是这样。
此世仍不知悔改。
他厌弃时府的一切,痛恶父兄犯下的冤孽,却又对此无力转圜。
他一直清楚,自己懦弱,自厌,凉薄,被逼到极点时才会誓死反抗。
哪怕剑术再精绝,名声再响亮,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法对抗家族丶只能寄情江湖的庸人。
旁人赞他高风亮节,侠肝义胆,除恶扬善。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离开时府闯荡江湖,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他锄强扶弱救死扶伤,为了还时家的孽债。
前世里,他唯一凭本心而做的事,是屠光牧府满门。
他很清楚,悄掩在风光霁月的外表背后的自己,其实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杀人如麻的怪胎。
……
嗡鸣声愈加清亮,雨落狂风之中,时墨的眼睛犹如暗夜里的鬼火,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他歪了歪头,轻轻开口道:“你们为什么那么贪心,从来不知收敛?”
毫无起伏的语调吓得刺客们狠狠一哆嗦,缩着脖子面面相觑。
二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拥有了万贯家财,温香软玉,滔天权柄,为什么还要无止尽地作恶。”
时墨微微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脸色晦暗不明。
宁辰安闻言一怔,神色覆杂地盯住时墨,锐利的眼眸中泛起波澜。
时墨稍有停顿,继而缓缓垂下头颅,一言不发地看着满地的落雨。
剑意萧索间,他微不可闻地喃喃自语:“很多时候,我一直为自己出身时府而感到羞愧。”
话音甫落,手中的长剑宛如有了灵智一般,发出一声清啸。
啸声过后,时墨的身姿快如游龙,轻若鸿羽,转瞬之间剑影连成一片交织的月影,月色边缘闪过丝丝寒光,剑锋所及之处生灵尽灭。
所有人猝不及防地睁大双眼,措手不及地看着凛冽尖锐的剑光如弥天大网般铺天盖地冲他们袭来。
就连宁辰安也惊诧地呆在原地,被时墨手中溢出的嗜血剑意所震慑。
眼瞧着众人下一瞬就要血溅当场,宁辰安骤然回神,厉声嘶吼道:“时墨!不可夺人性命!我们要生擒刺客!”
时墨扯了扯嘴角,好似阎罗附身般,冷冷地看着刺客们畏惧的面孔:“生擒?三殿下真是好仁善的君子。他们要你性命,你却只想生擒?”
宁辰安见时墨一副被魇住的模样,心下焦急,狠心斥责道:“生擒是为了后面的审问,莫要为了一时痛快误了大事!”
时墨讥讽地笑了一声,眸光阴郁地环视一圈抱着毒器瑟瑟发抖的刺客们,拉长了语调沈声问道:“你们,想要我手下留情么?”
刺客们浑身寒噤地点点头,泫然欲泣道:“要的要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们一命!”
时墨神色莫辨地轻甩剑柄,四周的刺客们不禁虎躯抖三抖。
时墨见状,擡了擡眉梢,漫不经心道:“怕什么,我不过是甩净剑刃的水珠,免得一会儿手中打滑,不小心削断你们的脖子。”
刺客们鸦雀无声,犹如碰着狐狸的鸡崽子一般,惊恐地缩在一起,心底隐隐崩溃。
二公子这副阎罗模样真的好可怕,还不如给个痛快,一刀捅死小的们算了!
呜呜呜呜……
宁辰安抱臂围观,默默心想:“……先前那个大言不惭说要留我全尸的鼠眼刺客呢!现在怎么不吱声了!”
*
齐术等人匆匆赶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诡异画面。
时墨闲闲一擡手,长剑一甩,蔫鸡似的围成一团的黑衣人们立刻哆哆嗦嗦地聚得更紧。
宁辰安悠哉地坐在闲月楼外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冲着他们吆喝:“凑近点,再离得近些!”
火急火燎赶来的众人:“?”
这是个什么情况?
聂哥遥遥望见一群人蜂拥而至,心下暗道不妙。他们虽不敢伤二公子一根毫毛,但若完不成任务,再被三皇子活捉,时宣和二皇子定是要诛他们九族。
聂哥心思微动,一边琢磨着趁时墨松懈之时找寻机会,一边移动眼珠扫向人群中。下一刻,他的目光倏然顿住,愕然地盯着人群里女扮男装的华俸。
“这人怎么会有二公子随身的玉佩?”聂哥快速思索道,“二公子能将玉佩送予此人,说明他绝非一般。不如便将他劫持,趁二公子注意力转移之时出手,给他们来一个措手不及。”
聂哥手指微动,在附近的刺客身侧轻点几下。对方立刻领悟,悄悄冲聂哥点了点头。
时墨见众人赶来,利落地收剑入鞘,淡漠地瞥了一眼蹲在地上作抱头状的刺客们,别过头走向宁辰安。
聂哥一眨不眨地望着时墨越走越远的身影,眼皮一跳,低声一咳。
就是现在!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老老实实畏惧不已的刺客们突然暴起,杀红了眼一般咆哮着冲向走过来的人群。
时墨与宁辰安皆是始料未及,惊觉地回头望去。
人群里全是武艺高强之人,见此情形丝毫不怵,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甩鞭的甩鞭,斗志昂扬地与刺客们缠斗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场面一时分外火热。
唯有两人楞在原地,四目相对,张口结舌。
手无缚鸡之力的华俸:“……”
武艺一窍不通的齐术:“……”
华俸讷讷地开口道:“这种时候,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可真让人尴尬。”
齐术呆呆点头附议:“高手云集之地,我们是唯二两个帮不上忙的。”
他们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准备找个宽敞的地方安静坐着,不打扰眼前如火如荼的战场。
谁料未走几步,身后突然袭来一阵掌风,华俸与齐术还未能回头便被一股强力的掌心扣在原地。
下一秒,坚硬如铁的胳膊死死勒在他们二人的脖颈间,压得他们无法喘气。
“都给我住手!”聂哥放声大喊,“这两个白斩鸡的小命,你们还想不想要了!”
众人一惊,目光皆投向聂哥的方位,赫然瞧见齐术与华俸被他挟持在怀。
齐术后颈伤势颇重,又被这么一勒,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脑后的伤口渗出大片的鲜血。
华俸见状心下一急,狠狠咬了一口聂哥的手臂,急促道:“胆大包天!快把齐大人放开!他头颅已经受伤,若是在你手中再有个三长两短,戕害朝廷命官之罪你们可还担得起!”
聂哥却是残忍一笑,面容肃杀道:“我们都敢刺杀三皇子,还会担心这小小言官的命不成?”
华俸心急如焚,又不敢耽搁时间,只得咬了咬牙,心下一豁,决然道:“你把他放了,绑我一个就够了!”
聂哥如闻天方夜谭,不屑地冷哼道:“就凭你?你恐怕还不如这个言官值钱吧。”
华俸粉唇紧抿,柳眉蹙起,厉声呵斥道:“放肆!我堂堂渝都华家嫡女丶华家的继任家主,岂容你在这里出言贬低!还不快把齐大人放了!”
聂哥一震,惊疑不定地看了华俸两眼。
华俸见他似有迟疑,故作镇定地呼了一口气,一把扯下悬在衣间的游鱼玉佩,扬手举到上方。
她迎着刺客诧异的注视和齐术担忧的目光,竭力装出一副游刃有馀的模样。
“看见这枚玉佩了没有?这可是时墨赠与之物。我知你心中所想,你也知我心中顾虑。既然你想要活命的出路,只挟持我一人足矣。以我要挟,时墨便不敢拿你们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