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轻描淡写地解决掉牧舜一这个不定时作妖的麻烦后,时墨走出酒楼,眺望无边星空,沈沈地呵出一团白雾。
他烦闷地摁了摁额角,缓慢行走在热闹的街巷里,十分难得地为眼下之事发愁起来。
牧舜一此番作法,不外乎是逼他暴露身份而已。
棘手的是,华俸一向对时府的人和事顾虑甚多。
自己此番掉马,恐怕只会再次令她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牧舜一这个小孽障……”
时墨思及此处,咬紧牙关,狠狠骂了一句。
若他早知牧舜一如此乐于给他添堵,当年绝不会在孤山中冒险救下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可惜木已成舟,后悔莫及。
时墨心下不安地咬了咬嘴唇,略显焦躁地呼了几口气,听天由命地往客栈走去。
半晌后。
时墨立在大门紧闭的客栈门前,内心摇摆不定,不知是要大大方方推门而入,还是翻墙越壁跳进后院更为合适一些。
在他擡手又垂手几次后,面前的木门吱哑一响,继而缓慢打开,门缝里露出华俸严肃的脸庞。
时墨不经意地与华俸的目光对上,悄悄打了个寒颤。
“站着干什么,赶紧进来,”华俸面无表情道。
“哎,好的掌柜的,”时墨下意识掐着嗓子,用叶小泉的声线应和道。
华俸冷冷一笑,模仿他掐着嗓子的说话声,阴阳怪气道:“呦,你还真当自己是叶小泉呀?”
时墨:“……”
华俸见他语塞,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在我面前好好说话,少做这些腔调。”
时墨心虚地点了点头,恢覆自己的声线,歉意道:“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一时情急,没反应过来,才——”
“剩下的话进来解释,”华俸瞪了他一眼,哼声道,“大冷天的站在门外,让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苛待夥计。”
时墨不着痕迹地擡眸看了看华俸,忙不颠地推开木门,乖乖进了客栈。
昏暗的大厅里,唯有一只烛台上燃烧着一簇小火苗。
华俸慢悠悠坐到光源处,手指轻点桌面,说道:“站着做什么,坐过来。”
时墨拿不准她心下主意,便听话地坐到她对面,一声不吭。
华俸见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只觉得自己一气提不上来,心口堵得发闷。
她强力按捺内心翻墙倒海的情感,缓缓吐息几下,开口道:“若我一直没发现你的身份,你打算怎么做?”
时墨谨慎地揣摩她的神色,抿了抿嘴唇,小声道:“我打算为客栈当牛做马,当一辈子夥计。”
华俸啪地一拍桌子,愠怒道:“你一个名震江湖的剑客,在小客栈做一个跑堂,脑子是不是坏了!”
时墨快速眨了眨眼睛,不敢吱声。
华俸深呼吸,继续问道:“那文盲一事,你也是装的?”
时墨轻不可闻地哼哼一声。
华俸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简直被气得七窍冒烟,又是用力梆梆锤了几下桌子,稍稍缓了缓胸腔中奔涌的怒火,努力心平气和道:“那你和我说说,你费心费力地易容伪装,化名为叶小泉,在我的客栈里帮工,究竟为的是什么。”
时墨思前想后,实在不愿欺骗她,便将心底所想全盘托出:“若你一直不曾察觉,我愿日日以叶小泉的身份待在你的身边。反正你也说过,叶小泉和时墨有几分相像。说不定,相处久了,你会又一次对我日久生情。我顶着叶小泉的长相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华俸听得瞠目结舌,喃喃道:“我是该夸你有毅力呢,还是该骂你疯子呢……”
时墨既已将心思陈明,便无所顾忌,恢覆了以往闲散而又混不吝的模样,轻笑道:“你可以夸奖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华俸见他重回她所熟悉的滚刀肉作派,恍然道:“你总算是不装了。真是难为你了。”
时墨欣然接受了她的埋汰,丝毫不觉得刺耳,反倒是优哉游哉地继续道:“这句不喜欢吗?那就换一句。比如,夸赞我此心昭昭,日月可鉴,也可以哦。”
华俸没心情与他插科打诨,只倾身吹灭烛火,任由浓重的夜色徐徐弥漫在彼此之间。
在一室黑暗里,她幽幽开口:“时墨,我不能答应你,也无法许你任何承诺。”
月色透过木窗的雕花,清浅映出华俸沈静的面容。
时墨凝视她半明半暗的侧脸轮廓,轻声道:“我和时宣是不一样的人,我知道你感受得到。”
华俸难过地皱了皱眉心,艰涩解释:“是,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但你与他身后皆是时府,拥有同一群族人,得失利弊也都是一致的。你明白吗?”
时墨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作何反应。
华俸揉了揉鼻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抽泣。再开口时,已是语带哽咽。
“时墨,不是你不好。是我不想再跟时府有任何的牵扯了。抱歉。”
*
自那天以后,华俸与时墨便对“叶小泉”的身份心照不宣。
时墨依旧保持伪装,以叶小泉为名在客栈跑堂,不让外人察觉。华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多管闲事。
不过,客栈里许多人发现,花掌柜对叶小泉冷淡了许多,不仅没有了往日里对他的容忍,连日常对夥计们的嘘寒问暖都要独独跳过他。
谢汐岚对此很是莫名,一日串门时,特地拉住叶小泉,八卦兮兮地打听起来。
“小泉呀,你近日是怎么惹着花掌柜了?”谢汐岚好奇道。
“我没惹她啊,”顶着“叶小泉”样貌的时墨装傻道。
“你没惹她?笑话!”谢汐岚不信道,“你们花掌柜是个多么好脾气的人,若非触着她的底线,她才不会对你如此不假辞色。”
时墨郁闷地哦了一声,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谢汐岚摸了摸下巴,突然感慨万千道:“自我认识她以后,能让她如此态度的人啊,你是第二个。你也是个人才,能把她气成这样。了不起。”
时墨精神一振,悄悄竖起耳朵,试探道:“第二个?谁是第一个?”
谢汐岚发出不屑的冷哼,抓了一把葡萄干,嗷呜一口塞进嘴里,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不疾不徐道:“那个人你不认识,跟你说了也没用。”
时墨觑起眼睛,声音渐渐沈下来,问道:“我不认识?”
“那当然咯,”谢汐岚未曾察觉时墨的语气,肩膀一耸,无所谓道,“你又不在江湖混,怎可能听说过他的名讳呢?”
时墨嘶了一声,警觉地想了想,不明白华俸何时招惹过江湖上的人,不由地纳闷道:“江湖?花掌柜曾和江湖的人有牵扯?”
谢汐岚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你们花掌柜那是一个深藏不露哇,你可别小瞧她。我就说一个人吧,时墨,这人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自幼师承第一剑士。他修的剑法如臻化境,若他自论剑法第二,那可就没人敢自称第一咯。”
时墨被夸,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自谦道:“哪里有这么厉害,你真是谬赞了……”
谢汐岚惊奇地瞪了他一眼,揶揄道:“我说的是时墨,又不是你叶小泉,你搁这儿谦虚啥呀?你可是连一只老母鸡都不敢杀呢。”
时墨:“……”
谢汐岚悠悠收回视线,专注地吃着葡萄干,侃侃说道:“被你一打岔,差点忘了要说什么。我继续跟你讲哦。时墨这种名扬江湖的剑客,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媲美的,就连我也曾对他稍稍动了些许芳心呢……不过现在我倒是对他没什么想法了,光凭他能把花掌柜气得不告而别,就足矣说明他性格中有非常恶劣的一面。”
时墨:“……啊?”
谢汐岚一脸沈痛地拍打时墨的手臂,语重心长道:“你想知道的那个第一人,便是他咯。啧啧,人无完人啊,老天赐予他精绝的剑法天赋,就必定给他制造了一点性格上的缺陷。哎呀,白玉微瑕啊,可悲可叹啊。”
时墨:“……”
梅开二度的时墨很是无语地瞥了谢汐岚一眼,冷冷道:“我替那位时墨公子在此谢过你对他的评价了。”
谢汐岚一无所察地摆摆手,随口道:“好说好说,这种话呀我只偷偷跟你讲讲,可不敢跟别人说呢!若是传到时墨耳中,指不定要被他好一顿收拾。”
时墨暗暗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呵呵,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时墨这件事的。”
谢汐岚如听无稽之谈般,哈哈笑起来:“你别逗我笑啦!你怎么可能告诉他呀!你见过他么?哈哈哈。”
时墨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越听越心闷,垮起一张俊脸,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哎,小泉!葡萄干吃完了,你一会儿给我端一碟梅子干来!”谢汐岚在他身后吆喝道。
“没空!”
时墨没好气地呛声道:“我可不比你说的那个时墨剑客。他在江湖游手好闲,闲工夫一大把。我叶小泉还要忙着干活赚钱呢!胡老板要吃什么,自己到后厨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