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诺舟是自信的,优越的,被寄予希望的。
他高中是跑步上下学的,他家离一中有大概五公里。他在前面跑,他妈骑着小木兰摩托在后面跟,混在一群骑自行车的学生里。杨之玉觉得这要是换了自己,肯定不行,让那么多人看太尴尬了,可何诺舟却乐在其中,还主动和认识的同学打招呼。
听人说,他们家很早就实现电气化了,当很多人家还没安电话的时候,他就用上电脑了。他妈妈是东塘县第一个注册会计师,他爸爸是大老板,是政协委员。总之,这在杨之玉的世界里,已经顶天了。
可她并不羡慕他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却老想着如何超越他,让他哪天可以仰视自己。这种心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逐渐地,“何诺舟”这个名字就变成她用来衡量生活的一个标尺。
题不会做时,她会想何诺舟会用什么解题方法;与人口角时,她会想何诺舟会如何面对;他晚上会不会像自己一样熬夜背书,以后会去哪所大学,从事什么工作……
他活在她的设想与比较中,以至于平时在学校见了面,她变得更加不自在。
后来他去了理科,她选了文科,他依旧榜上有名,而她也终于混出了头,进了年级前十,与他打招呼的时候笑容终于自信了许多。
高二那年暑假,何诺舟回了村里找她。
他们心照不宣地去田地里野游,去看长势喜人的稻子,去采小河边的蒲棒,重温儿时的记忆,遇上大雨就躲在铁道桥的桥洞里,上面跑着拉煤的黑皮火车,外面泼着倾盆大雨,何诺舟小心凑到她跟前,勾起她小指头,对她说:“小玉,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呀!”
雨后乡间道路泥泞,何诺舟背着她出了桥洞,一直走到村口,放她下来前问:“高考结束后,你做我女朋友吧?”
“嗯……行。”杨之玉假装淡定,从他厚实的背上下来,脸红扑扑的。
何诺舟去捏,少女柔软丝滑的肌肤让他如触电般,矗立起来。
他明白这种裤裆膨胀的感觉,一下子没忍住,俯首去亲她。
杨之玉吓一跳,激灵一躲,感觉脸颊上被啄出个洞,掉头跑了。
暑假过后,高三开始。杨之玉再也没见过何诺舟。
听人说,他转学了,而且转得很彻底,转去美国念书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杨之玉不是没有想过何诺舟,可以说她常常想,夜深人静的时候,生活受挫的时候,她都会想。她想她一定不能被打倒,她要活出个样子,万一以后见了何诺舟,好蔑视他,轻薄他,哪怕势均力敌也是赢了。
她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儿。
可如今通讯这么发达,找人并不难,加之各种同学微信群、qq 群、校友会,随便一打听就有眉目。她也从同学口中得知他在国外读到工科博士。
可何诺舟再也没有联系过杨之玉,尤其是杨之玉惊讶发现,何诺舟就在高中同学群里,名字叫 nathan,地区显示美国洛杉矶,头像是上半身的一个侧影,轮廓线起伏有致,不用细看就能判断是个帅哥,校草没有长残。
所以班长要求更新网上的通讯录时,杨之玉想了想,把通讯表格填好的信息全删了,正要退出小程序时,见 nathan 头像点进来了,她盯了一会,他只挪动了几格,并未打字,仿佛也如她一样在盯着,按兵不动。
杨之玉笑笑,退出了。
所以,直到现在,提到何诺舟的名字,她都会谨慎起来。这是个骗人精、负心汉,他那张充满优越感的脸是虚伪的面具,若哪天再见,她定会让他难堪。
“杨老师,中午有时间吗,我在你单位附近,一起吃饭?”
杨之玉低头,手机屏幕上显示荣善衡的信息。
她正在气头上,想打字拒绝,忽然又觉得是个好机会,当面将刚才齐震那一套说辞讲给他听,让他死了心最好,然后各走各路,相安无事。
她回:“好啊,荣老师方便来星河 soho 吗?”
“没问题。”
“中午十二点 b 座一层鼎泰丰,我请您吧!”
“好,一会见。”
荣善衡穿了件浅蓝色牛仔衬衣,下摆扎进黑色的休闲西裤里,腰线被勾勒出来,人挺拔许多,胡子刮得干净,显得不那么颓了,但头发依旧浓密而凌乱。
他大包小包落座,看样子是去买东西了。杨之玉瞥了眼他手里购物袋上的 logo,清一水的檀木色,没说什么。
“上次听了你的意见,去买了抓痒挠还有刮痧板。”他笑说。
“你自己用?”她明知故问。
“不,是买给我奶奶,我打算过几天回老家。”
他拎出一只奶黄色祖玛珑小袋,递给杨之玉:“送你的,杨老师。”
杨之玉忙推辞:“不用不用,荣老师您太客气了,这我不能收。”
事没办成怎还收人东西,况且还是香水。
他的胳膊悬在半空,笑容依旧温存:“没别的意思,上次吃饭的事……我很抱歉。”
距离上次两人吃饭快十天了,虽然当时充斥各种尴尬,毕竟是成年人,心照不宣一带而过罢了,他还挂在心上。
杨之玉只好接下,说谢谢,又和他说了使用刮痧板的注意事项,尤其老年人要控制好力度、角度,不能刮太狠。
但她没想到的是,荣善衡说他特意去养生馆体验加学习了几天,掌握了一些手法,还将自己衬衣袖子撸上去,给她看手臂,手臂上的紫红瘀痕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浮在白净肌肤上,挺触目惊心的,有的地方稍稍显出暗黄,看来刮了有几天了。
“挺瘀堵啊你!”杨之玉凑近看:“看来体内火气不小。”
荣善衡收回手臂,卷下袖子,叹道:“我也是第一次刮痧,没想到这么严重。”
“你皮肤太细了。”杨之玉说着,邀他吃饭,自己去夹珍珠丸子吃,“不过我挺佩服你,竟然真去学了,着实羡慕大学老师啊,有这么多空余时间,可以做想做的事。”
荣善衡不动声色将离自己近一点的珍珠丸子往她那边推推:“是我比较闲而已,目前没有课。”
“是吗,你们平时不都要搞科研吗?您研究的可是高精尖化学材料,感觉会泡在实验室那种。”
他将蟹黄汤包放在勺子里,轻咬开一个小口,吮吸里面的汤汁,可能有些烫,舌尖不自觉舔了舔上唇。
眼前的男人秀色可餐,杨之玉全部看在眼里。
他是典型的淡颜系,是那种不争不抢的好看,让你自然而然想到那些很听家长话的乖孩子。
只听他说:“我已经停课了,实验室出了点意外事故,我现在也降为讲师。”
怎么看怎么想,杨之玉都无法描摹出眼前这个男人在危机时刻丢下学生自己保命的情景。不过话说回来,自保是人的本能,虽然有可能违背道义,但并没有犯法,而且现实中平凡人做到见义勇为、舍生取义应该很难吧?
她拿捏不准,这种事情当事人不说,她也不好意思问。
可又抑制不住好奇心,一想起黎潇的话,和她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她就着急证伪。
于是朝荣善衡委婉一笑,点头说:“看来您果真遇到难事儿了……您实验室还好吧?”
他轻呼出一口气,眼睛直视她:“爆炸了。”
杨之玉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坦然地讲出来。她都替他紧张。
“今年元旦,知行大学爆炸的那个实验室,就是我负责的。”
“怎么会爆炸的,查出原因了吗?”她试探问。
荣善衡点头:“原因倒是不难查,其实就是做实验操作不当,反应釜压力大,盖子顶出去,类似……”他用手比划,尽量让她听懂:“类似迫击炮,直接发射炮弹一般,不巧的是,这枚蓄满能量的炮弹正好击中了其他反应设备和一些比较昂贵的实验设施,以及实验室一整面墙体,发生爆炸。”
杨之玉认真听着,恍惚觉得他讲得很带感,有种想拿出小本本记笔记的冲动。
半晌才回神,问:“……哦,您当时在现场吗?没受伤吧?”
只听他说:“我没事,爆炸的时候我跑出来了。”
果然……杨之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这人还真好意思认啊!
她大着胆子又问:“那……那其他人呢,没人员伤亡吧?”
此时此刻,她屏息凝神,就像坐上过山车,行至最高点,能不能下来,就等他一句话。
荣善衡放下筷子,双手在桌上轻握成拳,面色依旧淡然:“有个学生受伤了,现在还在医院治疗。”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看来黎潇这婆娘没有编瞎话,荣善衡人在现场,又有学生受伤,那躲不过踩缝纫机了,早晚的事儿。
杨之玉盯着面前这张细致柔和的脸,心里描画着他剃秃头的样子。
叹气道:“您说这个学生还在治疗……是不是伤得很重?”
荣善衡一怔,微微摇头:“爆炸发生后,学生跑出来,跑的时候崴脚了,从楼梯滚下来,小腿骨骨折。”
“……”杨之玉出现短暂空白。
荣善衡瞅着她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有些诧异,些微低头瞧她:“杨编辑,你怎么了?你好像挺紧张的。”
她却重重呼出一口气,抄起筷子连吃两个烧卖。
嘴里含糊道:“您吃,您吃,这烧卖做得还行,珍珠丸子太次了,是不是换厨师了,本来我还特喜欢吃珍珠丸子的。”
荣善衡没有夹烧卖,而是去夹珍珠丸子,放嘴里嚼,心里大概有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