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玉是心虚的,所以加快语速在镜头前讲解着所购商品,但有点语无伦次。
拆完一个讲解一个,再拆另一个。
恍惚间听见荣善衡在楼下问可以上来吗?她无所谓地说了声好呀。
荣善衡步子轻,上楼后瞧见她在忙,只用余光扫了下他又快速对手机说话,他只好在楼梯口等着。
等杨之玉录完一段,按了暂停,转头看他时,他正抱怀,头微微歪向一侧,眉头微蹙着,目光落在那堆已被拆完的快递盒子上。
像是在很认真听她讲解。
“荣老师,有事吗?”杨之玉左手举着裁纸刀,朝他晃了晃。
荣善衡走过来,胳膊自然垂下,语气轻松问:“我听了会,你刚才说长袖衬衫外再套一件短袖 polo 衫,这是新的潮流吗?”
“当然。混搭嘛,衬衫最好只翻出一只领子,这样才时髦,营造出一种着急上学上班但又我行我素毫无负担的随性调调。”
“你会这么穿吗?”
“会啊,要不然我买这两件衬衫和 polo 衫干啥?我还买了好些可以叠穿的衣服,可能你会想到千禧风,那种乱穿衣、离子烫、紧身牛仔裤的年代。”
荣善衡摇头,和她一样席地而坐,双腿盘叠一起,膝盖和小腿优越的骨架通过柔软家居裤显现出来,流畅而性感。
他笑:“我不懂时尚,但我觉得你讲解挺好,思路清晰,建议中肯。”
杨之玉低头笑,确实,整天穿家居服的男人不用懂时尚。
忽脸转向他,使劲眨了眨眼:“所以你上来是看我开箱的?”
“不是。我来找东西。”
“啥东西?”
“刚才那个什么的充电器。”
杨之玉礼貌笑笑:“那必然不在我这啊,是不是商家漏发了呀?”
荣善衡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像是有朵花,花瓣绕着花蕊转啊转啊,快把人拉进去了,“没有,我问了客服,说没有。”
杨之玉尬在那。
他也尬在那。
“你着急用吗?”她先打破僵局。
荣善衡看她,眼底蓄满某种情绪:“啊,着急用。”
“我这有万能数据线,你要么,借你?”
视线交锋中有莫名的试探,带着火药味。
荣善衡定了定神,不错眼珠回:“要。”
杨之玉那股心虚劲儿又上来,显得底气不足,她后悔了,这男人明显知道了她的诡计,她一张嘴就漏了馅儿,就应该一开始先假装无辜问问人家你买的啥啊,又怪荣善衡坐那先闲聊天,转移她注意力,这人心思好缜密,以后得小心点。
“那您先等等哈!我拆完这个。”
杨之玉暗自生气。气自己。收了视线,继续拆手里的快递,开箱,拿出里面的东西,再将盒子扔到大箱子里。
声音慢条斯理:“您看,我拆得很仔细的,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留。还有啊,您看这个。”她又拿出一个红色快递盒,拆出来一个精美礼盒,“我呢,在小红书经营一个号,衣服家居美妆什么都写,很幸运,得到了一小撮粉丝的信任,所以也会搞搞直播卖卖东西。这是商家送我的口红礼盒,试用后还要打广告,都是生意啊,不敢慢怠。”
荣善衡默默看着,明白她话里有话,拆穿了也没意思。于是起身拍拍屁股,依旧神色淡然,笑容隐晦:“成,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快五点了,我得去做晚饭了。”
“诶,我这就去找……”她起身。
他走了两步,回头说了句:“暂时不用啦!嗯……你晚上还是不吃饭?”
杨之玉轻飘飘一回:“不吃啊。”
他再邀:“我准备做莼菜汤,很清淡的,要不来一碗尝尝吧?”
“我……我真不吃了,谢谢!”她稍有犹豫,但适时打住。
荣善衡点头,表情依旧随和,像是预知她会这么说:“嗯,那我先下去了。”
其实对一个人敞开心扉挺难的,而且你敞开了心扉,别人也不一定就愿意走进来,你再主动点,将你认为好的倾囊相授,人家也未必觉得你适合做朋友,可能还会觉得你这人单纯幼稚。在交往关系里,先主动的常常会处于劣势,先主动说话,先主动邀请,先主动示好,你是主动了,却把主动权交给对方了。
接下来的几天,杨之玉再没和荣善衡聊过什么,顶多是下楼洗衣服,去冰箱取冷藏东西的时候偶尔见到,问个好,客客气气的。
杨之玉观察到,荣善衡的日子确实很无聊。他常常一个人在桌上看书或者在书房玩电脑游戏,大多数时候是不出声音的。只有到了做饭的时候,会有切菜洗菜炒菜的声音。他有时候会在客厅拉一半窗帘,打开投影看电影,但依旧没有声响,因为他带着耳机。家居摆设也都是平常物件,除了很少的装饰品,还有一些理疗器材,比如足疗仪、手部按摩仪、肩颈按摩仪,书房还有个占地不大能开能合的速境龙门架一体机,杨之玉下去洗衣服的时候瞧见他跟着屏幕上私教的指导进行拉伸或划船。
荣善衡不养活物,花鸟鱼虫都不养,这让本就单调的房间显得更加沉闷。如果说唯一能成为他房间一抹亮色的,就是放在客厅和阳台玄关处榉木架子上的一盏水晶柿子树摆件。
她看上了这个摆件,配色超级柔和,但又比莫兰迪色系多了份典雅,让她不禁想到曾经在故宫文物展览上看到过的一些古代玉器,也是超级柔和的配色。只是放的位置不大好,有几次她取衣服差点荡到,险些就从架子上掉下来。
有天工作日下午,杨之玉提前下班回家了,她来例假,肚子不舒服,就在客厅烧了水冲红糖姜茶。
她一边拿着瓷杯子踱步一边用小勺搅拌红糖,下意识就走到楼梯这里,偏头一瞅——荣善衡不在。
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在长桌上看书或者打字,开着工作台灯,照得他面色暖暖的。但现在,那桌子上只有码放整齐的两摞书和一个合上的笔记本电脑。
再看看门口,拖鞋也整齐放在一边,像是等待主人的卫兵。
杨之玉打了个冷颤,心想我要是他对象,我一定得改改他这强迫症的毛病,太严重的强迫症是会把人逼死的。但我不可能成为他对象,她想。
喝完红糖姜茶,杨之玉就回卧室休息了,荣善衡回来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当然,荣善衡也不知道她在家。
所以,当她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一种不太明显的抽噎,持续一小阵又停了,然后是两声闷响,像是拳头捶桌子。
杨之玉猜想是荣善衡回来了,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披着薄毯子捂着肚子匆匆走出去。
楼下的荣善衡穿着衬衣西裤,利落整洁,头垂得很低,默然站在桌子旁,双手杵在桌面上,公文包放在一边,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杨之玉眯着眼看了会,才发现这人在哭。
他的双肩时不时抖动,头使劲低着,时而用手背抹眼泪,又用带着泪水的手握成拳重重捶桌子。
看样子难受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打扰,犹豫间,荣善衡抬头望向她。
她能感受到他两只眼睛水汪汪。
对视两秒,杨之玉默然下了楼。
“发生啥事了,荣老师?”她小声问。
越走近越能看清楚他的脸,满是泪和鼻涕,可能哭了很久,哭得很激烈。尤其是那双眼睛,杨之玉终于知道什么叫泪眼婆娑,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小,杏核状,很清透,眼角微垂,眼皮被他哭得更双了,鼻子也通红通红的。
荣善衡忙拿纸巾擦脸,胡乱一抹,霎时间又挤出一丝恭敬的笑容。
“吵到你了,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你在家。”
“我肚子不舒服,提前回来了。你……需要聊一聊吗?”
荣善衡摇头,又点头,双手局促起来,说:“你坐吧,我去给你倒杯温水。”
杨之玉:“荣老师,不用,我刚喝了一杯了。”
荣善衡执意要去倒水。
杨之玉依了他。
“冰箱有水果,我给你洗点。”
杨之玉没说话,他需要时间整理下心情。看着他在厨房忙碌,她心里涌起思绪。
等他终于忙完,坐下来,杨之玉才看到他眼神里那股哀伤淡了些。
荣善衡双手交握在桌上,说:“刚才接了个电话,说我奶奶去世了。”
杨之玉双手握紧杯子,点点头:“您节哀……”
荣善衡寡淡一笑:“没关系的,你还记得我月初回老家吧,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奶奶病重,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太快了。”
他有点哽咽:“是我对不起她,她知道我学校出了事,受了打击。”
杨之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尤其是亲人去世这件事上,她只能想到电视剧里常说的“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可说了等于没说,起不到任何缓解的作用,反而有点 drama。
她想了想,起手,轻轻扶住他有些紧绷的胳膊。
荣善衡很细微地,抖了抖睫毛。
“生病对老人来说是煎熬,你奶奶可能不想让你操心,也是解脱了。”
他“嗯”了声,又说谢谢。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渍。
“你得回去送送她吧?”
“是。”
“能觉出来,你和你奶奶感情很深。”
“我爷奶把我带大,爷爷走了六年了,奶奶就是那时候病的,现在奶奶也走了,而他俩走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家里人提都没和我提,都是医生先打电话说的。”
“这也不能怪你,咱们在外面工作的,也不是说回去就回去的。”
荣善衡摇头,努力抑制心里的苦涩,道:“我眼下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基本等于无业,本应该回老家陪着她的,我要是陪着她,她心情舒畅,可能就不会这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