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进十一月中旬,秋风劲爽,星城种了好些银杏的地方开始火起来,金黄落叶铺一地,成为拍照打卡好去处。
星河 soho 附近就有一处,老张约杨之玉和小章去赏银杏。
走在金灿灿的银杏路上,杨之玉有点恍惚,想起自己上大学时,也喜欢秋天去学校家属区拍银杏路,或者坐上公交车随意去哪,拍拍建筑,拍拍行人,拍拍天气。
那时的自己有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梦想着有份稳定的工作,能够在平凡岗位上发光发热,闲暇时做喜欢的事,节假日约三五好友游历大好河山。
那时候,她的眼睛里装不下太多钱。
不像现在,望着匆匆掠过的人群,她能精准捕捉到人家穿了什么牌子的衣服,带了什么牌子的首饰,拎了什么价位的包。
自己怎就异化到这种程度了呢?
但现在她渐渐明白,外表并不能说明本质,却往往掩盖本质。
比如旁边的老张,依旧一头鸟窝永不打理,身上套了件玫红色冲锋衣,背着手如领导视察般往前走,谁能想到人家住在知名别墅区呢?还有小章,伏案工作小透明,一年四季穿清一色的宽大裙子,文艺范十足,谁能想到人家常年私活不断,画绘本、画插图、给人设计结婚 logo,钱是一点没少赚。
所以,谁都别说谁不容易,都不容易,也都没那么不容易。
越往街深处走人越多,都是来踩点拍照的,除了附近办公大楼里午休的打工人们,更多是拖着行李箱的游客,还有做直播的视频博主。
三人匆匆掠过几个穿着马面裙,正在摆 pose 拍照的年轻姑娘,忽然被叫住了。
其中一个姑娘指着杨之玉,张大嘴巴说:呀!你不就是那个……那个……
半天也没“那个”出来。
杨之玉心知肚明,肯定是认出她的博主身份,她怕当着老张小章露馅,麻利说认错人了吧!
小姑娘拉她袖子,说不可能认错,你绝对是“白雪助攻”!杨之玉说不是不是,我压根没听过什么白雪公主还是白雪助攻的,对方却十分肯定说就是你,分享穿搭的时尚博主,励志做姐妹们的穿搭助攻!还满脸惊喜问你是担心见光死吗,放心吧,你本人比视频里好看多啦!你那个模特男友在不,可不可以合影啊?
杨之玉匆匆而去,却被老张拽回来,说信息量大,得交代清楚了。杨之玉只好招了。不仅和粉丝合了影,还说了自己谈恋爱的事儿,但没提是荣善衡。
“牛啊,玉姐!刚甩了一个,这才多久又接续上了?”小章两眼放光,是调侃,但不是奚落。
老张抢答:“这你就不懂了,空窗期最容易被趁虚而入。尤其被前面的渣了,就能充分感受后面的好,办起事儿来也更容易。”
“行了行了,你俩能不能注意用词,把我说得跟个荡妇一样。”杨之玉紧了紧薄呢大衣,这衣服是睡衣款型,没扣子,只有一条系带,风一大就呼呼往里灌,衣摆被扬起,潇洒又冻人。
“所以现任是谁啊?”小章问。
“就是我的一个……”
“作者?”小章抢先一步说。
杨之玉被她突然挤过来的脸吓到,迟钝点头,说是的。
“妈呀,玉姐,你在作者圈吃得很开啊!那他出名吗?多大了?教授?”
杨之玉懒理小章的八卦,干脆回了句:“你问那么多干嘛,就是个解闷儿的。”
小章嘟嘟嘴,心有不甘,却被老张打住:“行啦,瞧你那德行,有什么好问的。咱玉姐这身价还在乎头衔职称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吗?咱这年纪,在乎的就是一个服务水准!”
杨之玉没绷住,咧嘴笑了。
“瞧瞧!”老张搂上她肩,“看你这表情,就知道挺性福。”
“你真不嫌害臊!”杨之玉推她:“给后辈们树立点好榜样吧!”
老张来劲了:“你就说性不性福吧?”
这种事怎么能对外张扬,虽然确实性福。杨之玉只好避重就轻,说天天黏黏糊糊的,新鲜感都快耗没了!
“知足常乐!”老张舒展开脸上的褶子,她从不去美容院,也不去健身房,但每周末都要带着老公孩子去城郊玩,专去非景点的野山野湖,练就了一身健康肤色和硬朗体格。
本来,杨之玉是最不可能和老张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因为她一直觉得,女人就要倒饬自己,要积极主动地变美,可老张推翻了这一切,且给她深深上了一课。
老张不美,更无心倒饬自己,她是个切切实实的实用派,在乎的是个体感受,相比工作,她更看重生活,与其泛泛交友,她更看重朋友质量,这样的人不轻易打开心扉,而一旦打开了,就会给你洪水猛兽般的友谊。
她爱老张。
“我打算离职了。”老张接住从天而降的一片银杏叶子,“已经开始走手续了。”
三个人同时站住脚。
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银杏叶子,在地面磨出响声,伴着远处游客的嬉戏声。
杨之玉很惊讶,更多是惋惜,老张在出版社二十多年了,就算不是选题大户,但每年的审稿量也是相当惊人,自己无数次惊叹和佩服老张的审稿速度,而且复审基本一次就过,这是杨之玉工作九年也不及老张一毛的地方。
“张姐……”小章搂住老张胳膊:“骗人呢吧,你怎么敢离职?你不说你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凭工资养家呢嘛!”
眼见小章泪快出来,老张哈哈大笑:“瞧你俩,怎么啦?我辞职我快乐!再也不用受谁的气,多好,你俩应该替我高兴呀!别愁眉苦脸的!”
“老张,别冲动,也许戚总并非真的……”
老张摆手,打住杨之玉,搂上她俩,一边一个往前走,说:“其实,我早就想离职了,和别人无关,我都四十七了,青春都奉献给了出版事业,入行早,倦怠期也来得早,况且现在书越来越不好做,剩下的日子我想好好享受享受,带我儿子出国旅游,他今年上大一,说宿舍里六个人,除了他,其余五个全世界都快走遍了,他不平衡,我这当妈的帮他补回来嘛!”
杨之玉佩服她,但心里还是很难受:“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和小章就没说知心话、解心宽的人了。”
小章也点头。
老张揉揉俩人的头发:“那你俩找对象干啥?充分利用起来!”
小章撇撇嘴:“得了吧。”
杨之玉虽然心虚,但也随了个:“得了吧。”
三人哈哈大笑。
老张说咱仨合个影儿吧?这么多年还没个合影呢!
杨之玉在中间举着手机,背景是金黄的银杏大道,“老中青”三位女性把脸挤在中间,定格下来。
照片拍完,老张反复地看,自己还没感动,小章却哭了。
她哭着说:“张姐,玉姐,我也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俩,就是……我怀孕了。”
这下轮到老张和杨之玉愕然,杨之玉觉得她年纪轻轻未婚先孕有点操之过急,却听老张关心道:“几个月了,你男朋友什么反应?”
小章躲避:“四个多月了,他想继续考博,没心思养孩子。”
“那你怎么打算?”杨之玉问。
“打算生呀。”小章嘴角勉强往上翘了翘,“我想生。”
她忽然呜咽,也许是压抑太久,有点语无伦次:“我也没想到我男友是这个反应,我还以为他会很开心,毕竟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他常和我讲他的奋斗史,他从小地方考上来,一直上到硕士,还要考博士,考了两年都没中,但依旧不放弃。他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山中修炼多年,是时候要拯救黎民百姓了……”
“这你也信啊?”老张心疼。
杨之玉替她心酸,一个真正有内涵有能力的男人是不会天天在你耳边叨逼叨,说着自己的远大理想,并且拿此来对爱人施压,这种人,他空洞的内心根本装不下你的丰富和绚烂。只是当局者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俩人还是劝小章把证领了,单亲妈妈太难了,而且公司里的那些碎嘴是不会放过她的。
三人沉默坐在长椅上,各自想着心事,有鸟飞过,拉了泡屎,正好掉在老张的鞋尖上,她笑了笑,随即点根烟抽,仰头看着天空,把烟圈吹出去。
“去他妈的!”老张骂了句,拿手把眼角的泪一抹。
她夹着烟的手在抖,忽然,猛吸几口,将烟一扔,用带着鸟屎的鞋尖使劲碾了碾,站起来对小章说:“妹子,你想生就生吧!特么人活着为了啥,如果不能长命百岁,有什么可计划和算计的,想干啥干啥去……等你孩子生了,我给宝贝儿包个大红包!”
“还有你!”她拉起杨之玉,“下次,再有人要扇你巴掌,你特么就给我扇回去!往死里扇!咱不受这个气,咱要硬气起来。我是懒得说你,你别以为天天打扮得跟个花似的,别人就能瞧得起你,漂亮不会给你更多自信,还会牵扯你太多精力,你特么不打扮都是天仙了,黎潇给你拎包都不够格!自信起来,老娘第一美,啊!”
老张的一番话把三人的情绪带到高潮,哭着笑,笑着哭,神经病一般。
老张在月底办好了离职,是趁着部门开大会走的,等大伙回来,她桌上、书架上空空如也。
保洁大姨过来收拾,她素来喜欢和老张闲扯。清理垃圾桶时看见被丢弃的一包烟,感叹,说人啊真是脆弱啊,好好的一个人说长癌就长癌,长在肺上,还敢抽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