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典礼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黎潇在化妆间整理妆容,发微信要杨之玉过来。
杨之玉冷笑一声,但很快答应。黎潇好不容易逮着个不错的机会,当然要当着她面再拔高一下自己,无非还是那些事,比如显摆裙子是高定的,化妆团队韩国的,摄影摄像请的电视台的之类,她把自己当假想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终于熬出头,就成全她,让她笑到最后吧!
这要搁以前,杨之玉肯定会被激起斗志,比就比呗,看谁比得过谁?但后来她逐渐祛魅,这有什么好比的?比赢了以后能咋地?更神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与身后碎嘴女宾不同,竟然发自肺腑为黎潇感到高兴,很乐于看着她沉浸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童话里不可自拔,她要表演,自己就当负责鼓掌的观众。
多好玩呀!
自己心态的变化是可察觉的,这与荣善衡的相处不无关系,但也印证了一个事实,她已经从喜欢荣善衡,过渡到爱上荣善衡了。
爱上一个人,就很自然与他步调一致,从最初的交换菌群、交换体液,到更深层的交换特质、交换真心。
这是自愿的,享受的,虽然偶尔也会出现排异反应,比如拌嘴争吵,但都会在彼此更深一层的容纳和撞击中,得到化解。
快到小礼堂门口时,杨之玉碰见个熟人。
也不算太熟,但肯定认识。
荣凌云。荣善衡同父异母妹妹。
去登海的时候一起吃的家宴。
荣凌云在和老余说话,老余一身灰色西装,杵在门口柱子前,依旧佝偻着身子,低头听着,时而很用力点头,对荣凌云俯首帖耳。
老余应该比荣凌云大有十几岁吧,但看上去像认识很久的同龄朋友。
老余和杨之玉打了招呼,说黎潇在里面等你,说完告辞,朝场地那边走去。
荣凌云皮靴皮裤,上身是短小精悍的杂色皮草,头发被高高盘起,依旧个性十足。
“没想到吧,在这见面,之玉姐。”她笑了下,嘴角弧度很美。
“是啊,你上次提过老余,还以为只是认识,没想到来参加订婚宴了。”杨之玉说。
“我和老余也算有生意往来吧,我看上了他手里的一套中式合院,还在谈,你知道,我爸管得严,我们私房钱不多的。”
杨之玉觉得好玩:“那你挺相信我啊,和我说这个。”
她摆手:“我大哥压根不关心家里的事,和你们说什么都无所谓。”
确实,杨之玉没往心里去:“你上次说来星城找他吃饭,很不巧,他去上海出差了。”
“没事。”荣凌云朝礼堂内偏头,声音很懒:“你不是说你们关系不好吗,你不和那帮女人在那酸,过来做什么?当面奚落新娘子?”
杨之玉朗笑两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和她关系不好?道不同而已。”她总觉得荣凌云话里有话,老想多说点关于黎潇或者老余的什么事。
“凌云,要不,我们改天吃个饭吧?就你和我。”
荣凌云浅笑,没应。从包里掏出护手霜擦手,吐槽星城的冬天干得要死,风也是硬的。
“星城的气候确实干燥,当然没有登海温和,但星城好多餐馆确实好吃呢!”
荣凌云递过来手机微信二维码,“你加我吧。”
黎潇在化妆间等得不耐烦,催促杨之玉赶紧进来。
进来后也不消停。
杨之玉听着黎潇叨叨她这订婚典礼的耗费,频频点头,黎潇更加得意,说你看看,领导们都来了,太给我面子,我也没白在咱出版社混,现在这场面,我反倒有点羞涩呢,就怕招待不周。
杨之玉扫了眼宾客区,社里两个大领导和几个中层都在。
“戚总没来啊?”她问。
黎潇已经起身,整理裙摆,随意道:“戚总大忙人,来不了,人家在上海见情人儿呢!”
杨之玉觉得好笑,打趣她:“戚总哪来的情人呀?领导你也敢编排。”
“哎呀,开玩笑啦!”黎潇搂住她胳膊往外走,“谁知道和她啥关系呢,就上次那个,作者招待会上,替你挨一巴掌的男的,你有印象吗,长得挺好的,个头也高,人家俩人在上海玩儿呢!”
“等会!”
杨之玉顿步,编瞎话也得有个依据,怎么能信口雌黄呢?
“黎潇,你从哪打探的戚总私生活,要是没依据,可别乱说啊!”
黎潇不服,掏出手机给她看。
那是她和戚美熹的微信聊天页面,她邀请戚美熹来参加典礼,戚美熹几句客套,祝她订婚快乐,但说自己没时间过去了,还附了这张照片,解释自己忙着呢!
照片上是———黎潇确实没瞎编——是戚美熹和荣善衡的合影。
“这不就是那个人嘛!我有印象的,长得不是那种打眼的好看,却很舒服。没想到戚总吃这一口,有好几次我以为她和齐总能成呢……”
黎潇还在滔滔不绝,订婚场地已经在试麦催促了。
杨之玉随着她走出化妆间,目送她投入老余的怀抱,自己则默然坐回宾客区。
她耳根嗡嗡响,那张照片仿佛近在眼前。
照片上的戚美熹笑得和花似的,没有平时的矜持和严肃,正迈出步子,往前下台阶,一只胳膊被后面的荣善衡拉住,他的表情,自己太懂了,惊慌又兴奋,惊慌,是因为怕她一脚踩空跌下去,兴奋,是下一步的动作就是拥美人入怀。
照片背景能看出来,一定是晚上,后面是餐厅门口微弱的光,映着花草交错的布景,该是去哪个高档餐厅吃饭了吧?
有抓拍嫌疑,也许是戚美熹刻意安排。
她开始阴谋论起来。
但她尝试让自己平静,第一时间选择相信荣善衡,毕竟一周前,这个男人空降到床上给她惊喜。
她爱他,更确定他也爱她,所以没什么可怀疑的。
只是,越这么想,脑子里就晃不掉荣善衡那些信誓旦旦的话。
他说他没时间出去溜达,有那空闲还不如打飞的回家见她呢!
所以他一有时间就回了,难道因为负罪感?
杨之玉被两种思绪撕扯,戚美熹如此明目张胆发照片给黎潇,她懂计策,事情只要让黎潇知道了,那全人类就知道了,所以她想做什么?让公众先入为主,自己小三上位?
就在这时,黎潇的父母上台讲话了,她妈妈一身中式紫色丝绒旗袍,看上去很是典雅,只是站那一动不动,身子僵硬。她爸拿话筒讲话的时候,时不时看向女婿,老余表情一凝重,他爸便说话结巴起来。
演的就是演的,总有一天会拆穿。
果然,后面不知谁冷笑了声,指着黎潇妈妈旗袍裙摆处,说快看啊,吊牌都耷拉下来了,这是穿完了再还回去吗?
这种嘲笑特别刺耳。
杨之玉突然想起那天遇见黎潇父母的情景,老夫妇说所有东西都是女婿给的,只要做好配合,别让亲家嫌弃就好。
有种无声的罪恶感萦绕心头,她忽然变得自卑。她想到荣善衡的家庭,荣善衡的圈子,以及荣善衡光鲜的教育履历……难道自己不是某种变异的黎潇吗?是不是自己也会要求父母在这样的场合严于律己、任人摆布呢?
杨之玉曾以为,爱是按劳分配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你付出多少心血,你有多少资本,你自身和家庭资质如何,都可以参与分配,说白了就是你总体实力有多好,就理应分配到相对量级的对象。
以此为依据,荣善衡就算有一百个不完美之处,那她杨之玉也是高攀了。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逻辑使然,也是市场经济下世情人情的自然导向。
可话又说回来,在遇见荣善衡前,自己不也势力得很吗?她杨之玉不缺爱,就缺钱,找对象就找条件好的,就是想少奋斗二十年,有错吗?
可现在,一张亲密照片,就能摧毁她当时所有天真的想法。
看来,在她内心里,爱还是比钱重要。
她打开手机,置顶的是荣善衡的微信,点进去依旧是今早发送的自己化好妆穿好衣服的美照,问他美不美,他没回,都中午了也没回。
也许,这是在提醒她,面对爱情,还是要现实一点。
你想得太美好,陷得太深,就很容易被玩转。
典礼结束吃饭的时候,杨之玉端着盘子走到齐震身边,他正拿银汤匙舀新上的奶油蘑菇汤。
“齐总,下下周的上海国际书展,我订哪天的票?”
杨之玉声音乖乖的,奶奶的,带着一丝丝后悔与抱歉,在他耳廓打个转,滑进洞里去了。
齐震静止两秒,怀疑自己听错了。
侧过脸犹疑瞧她,并未嗅出一丝异样。
她两只眼睛被冻得微红,鼻子尖也红成一团。
他视线急转直下,落在她那双露脚面的玛丽珍鞋子上。
这双漂亮的脚,踩上尖头高跟鞋,得有多美。
齐震在沉默中燃烧。
于是端汤的手一抖,汤汁溢在虎口,惹得浑身烫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