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心愿
得到承诺，夏存的眼泪说停就停，好像被人按下了开关，眼睛转瞬间就不再像泉眼一样往外冒水。
时易能进入她的梦，一定也知道让她醒来的办法，“你知道怎样才能让我醒来吗？”
“其实我们只知道能让你醒来的机会在李知融身上，还有，不能让你沈迷在‘梦’里。”时易心情低落地摇头，他无法控制自己开启与夏存的分别倒计时，“但具体怎么让你醒来，我们也不知道。”
他已经开始为跟夏存分开的那一秒而难过。
现实世界一分钟，‘梦’里一天。
入梦前，谢方原说会在两个小时后，强行让他们两个辅助者返回现实，也就是说，他在‘梦’里的时间只有120天。
“所以，我其实只要远离李知融就好？”果然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放弃怎么能比努力简单那么多？
时易忍着心痛的感觉，装作自己无知无觉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这里是‘梦’，除了分班考，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实现的心愿吗？”
他想帮她实现所有心愿，既然她决定留在‘梦’里，那他希望她能更开心一点。
时易问这句话，就好像在问：抛去社会规训，不担心生存，她有什么梦寐以求的事物？
夏存不知道。
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原来她也不过如此。
她只是个虚伪丶被优绩主义围剿的空心人，如果把人生中追逐金钱这个选项排除以后，她竟然不知道她还可以做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她的人生一直在追逐金钱，当模特是为了赚青春钱，考公是为了赚稳定钱，做主播是为了赚快钱，理财是为了赚不劳而获钱。
哪怕是学投资丶语言丶唱歌丶跳舞丶普拉提，接触不同的新鲜事物，都是为了给赚钱的方式多添加几分筹码，也许在某一刻，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
她追逐金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获得自由丶拥有冲破社会枷锁的底气，但以她的能力，只能被迫成为金钱的奴隶，她永远堵不住自己丶爸妈还有哥哥欲望的深渊。
她看不到有实现自由的希望。
一天是牛马，天天是牛马，底气还没攒够，她就先被稻草压垮。
当她知道自己在梦里的那一刻，她自由了，可也同时枯萎了。
她精神世界的匮乏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她的人生终于彻底失控。
“时易，我好像没有愿望了。”有别于之前为了利用时易凝聚的眼泪，这一秒夏存夺眶而出的眼泪全是真心，眼睛不停制造新的水源，源源不断，她狼狈地擦脸，不再在他面前维持形象， “我找不到我的愿望了。”
时易紧紧把她揽在怀里，有节奏地轻拍她的后背，他懂得夏存的无助，这种人生脱轨的感觉他也曾有过。
奶奶一直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柱，奶奶去世之后，金钱丶权力丶名利，那些世人追逐的东西突然都变成镜花水月，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支撑他选择继续人生的是夏存，她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那天，他安葬了奶奶，连夜赶到她的大学。
太晚了，他站在夏存的校门口，没进去。
可一切都那么凑巧，他看到她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公交站走过来。
几盏稀疏的路灯发着光，她的身影渐明渐暗，渐暗渐明，可他就是能认出来，那是夏存。
那一年，外卖软件还没兴起。
“老小想吃烧烤和双皮奶？老小失恋了？”就在距离逐渐拉近的时候，她突然停下，站在原地，转身背对着他，“啊，让老小别哭，及时发现渣男的真相应该按喜事处理，我去买，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东西吗？”
万籁俱寂，可能是她手机漏音，也可能是通话对象激动的声音过大，他能清晰地听见那边在说什么，“老小说，要是你已经到学校了，就直接回来，不让我指挥你。”
入夏前的春夜还有几分寒意，夏存把手机放在左耳和肩膀中间夹住，套上之前一直拿在手上的外套，“没事，我没到学校，在外面呢，你们随意点。”
夏存这个校区是新校区，周围的居民区入住率也不高，这个时间，附近的店铺都关得差不多了，她跟舍友说谎她没到学校，就是要返回市区给舍友买宵夜的意思。
时易看着她走到路边打车，明明自己平时只舍得坐公交车，却在这时候打上了车。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美好的人呢？
他真的好喜欢夏存，想知道被这样的人爱着是什么感觉。
他羡慕她的舍友。
对抗痛苦和难过，不一定非要强迫自己直面它，而是用更多幸福的体验形成一颗强大的内核，在人生的情绪低谷里借用这种爱的力量，让自己重新变得勇敢。
夏存的存在和喜欢她这件事都让他感到幸福。
命运的相遇更让他坚定这一点。
所以在那天之后，他提前三年修完本硕连读，跟夏存一起有了编制。
他说过，要在最好的时间和她相遇，大学明显不是好时机，她还没从许元的阴影里走出来，而他要在四年内修完七年的学分，也没有足够的精力。
喜欢夏存从高一开始，算起来，他暗恋她的时间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那不如，接下来的愿望就是寻找愿望吧？”时易试图用平缓而坚定的语气影响她，“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按照任何框架和模式生活，你只需要做最真实的你自己。”
“真实的自己？”夏存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要用微笑抵抗难过，可是失败，“那个没有任何优点和价值的我吗？”
时易心如刀割，呼吸不畅，她往自己身上甩的每一滴脏水，都化作一个个刀片飞向他的心脏。
“夏存，别用他人的观点去定义你自己，他们这样苛求你，是想从你身上获取利益，你这样对自己，是在帮别人欺负自己。”时易用围巾给夏存擦干眼泪，“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你，你可以有缺点丶可以做错选择，你不用完美无暇，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她在帮别人欺负自己？也许这是事实。
但她无法相信时易这么完美的人会喜欢不完美的她，如果连爸妈和哥哥都不能接受她的不好，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全盘接受她的“坏”。
除非，时易是个不完美的人，而她依旧喜欢他。
只有她自己爱上了一个不完美的人，她才会相信时易会爱她的不完美。
夏存用视线描摹时易泛红的眼睛，主动调整呼吸，却仍然不自觉抽泣。
收回自己不知跑到哪里的思绪，她的理智再次战胜了感情，她选择留在自己的梦里，这意味着，在现实世界，她注定是个醒不过来的植物人。
即使她是个文科生，她也知道，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他不可能一直留在她的梦里。
她和时易，“动植物”殊途。
何必想那么多，本就不可能了。
“既然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她看着他羽绒服上的水迹，问了一个跟自己无关的问题，“你还会选择带奶奶去体检吗？”
“我会。”看她不再哭，他放下围巾，“你就站在我面前，只要你是真实的，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
*
医院一楼。
“还好那几个人都只是皮外伤。”孙亮一脸劫后馀生，“老大，知道你干架猛，但你今天也太猛了！”把人打到医院，这还是第一次。
许元一脸黑线，他不是故意的。
那时候刚转换场景，就有人冲他挥拳头，他条件反射，把对方当欠债人了，职业习惯丶纯属职业习惯。
这不是发现不对就直接收力了，不然也不会只剩个皮外伤。
“你去，把那些报告都打印出来，留着当证据。”许元刚想指使赵强干活，就看见夏存在一台自助的机器上点来点去，“哎，等下，不用你去了，我自己去。”
他走了几步，想起刚才说好请他们吃晚饭，又回头嘱咐：“对了，你们都先回家吧，饭改天，我今天有事。”
钱力丶赵强和孙亮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许元不再理会三个兄弟，一转身，就看见时易提着白色长塑料袋走向夏存。
夏存把打印出来的报告给他，他离这么远，都看得清她上扬的嘴角。
不是，几个意思？
就几个小时而已，时易就完成了找到夏存丶认识夏存的完整流程？
学霸就是了不起哈，他是不是连入梦都能推理出解题公式啊？
什么意思？如果当初让时易先跟夏存见面，是不是就没他什么事了啊？
许元撇撇嘴，腹诽不止，脚步不停，再走近一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
夏存：“这几张报告的意思，是不是奶奶的身体很健康？我没理解错吧？”
时易：“很健康，每个指标都很好。”
夏存：“奶奶的病，这时候没有任何症状，正常吗？”
时易：“排除一切可能，剩下那个最不可能的……”
夏存：“你的意思是，在我梦里，奶奶不会生病？”
时易点点头。
嗯？许元听到夏存这么说，连忙快走几步，挡住她的光，“夏存，你知道这里是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