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蝉鸣声声。
庭中梧桐青碧,松柏苍翠,满地浓荫,带来几分清凉。
谢蕴踏进松风院的时候,谢晏正在树下烹茶,身影看起来清瘦孱弱,却依旧清致风雅,在袅袅的茶雾中,自有一股出尘的高士之风。
他烹茶时,动作行云流水,谢蕴含笑开口道:“阿兄在煮什么茶,好香。”
“武夷的岩茶,”谢晏笑容清润,示意她过来坐,接着说道,“夏日时,厨娘做了些蜜煎,还剩一些,配岩茶正正好。”
他常年服药,厨娘做蜜饯很有一手,那一颗颗蜜煎樱桃,酸甜可口,再苦的药,吃上一颗,苦味立马就散了。
谢蕴在案边坐下,看着青釉瓷碟里,色泽犹若琥珀的蜜煎,轻轻眯起眼眸:“是它吗?”
自从知道是中了毒,谢晏就暗中彻查。
那些起居用物,他仔细检查过,并无毒物,那便只有饮食。
药都是青梧熬的,不可能有毒。
他身子弱,饮食上很精细,掌勺的大厨,是老夫人院里特意拨过来的,老夫人的人也不可能下毒。
那便唯有做蜜饯的厨娘。
谢晏微微颔首:“她行事很谨慎,不会每次都下毒,下毒了也只是少量。”
谢蕴眼眸抬了抬:“今日下毒了吗?”
谢晏“嗯”了一声,给她盛了一盏茶。
“倒是巧了。”谢蕴闻着馥郁的茶香,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即便把她揪出来,她也不敢攀咬赵氏,反而,还会成为赵氏的替罪羊,不过......”
谢晏:“不过什么?”
谢蕴弯起眉眼,眼眸明亮慧黠:“眼下时机正好,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谢晏眉眼含笑,温和又宠溺:“阿蕴有何妙计,为兄洗耳恭听。”
谢蕴又喝了两口茶,笑得意味深长:“中馈一事,赵氏退了一步,她不敢和祖母硬碰硬,往后就会步步退,后宅之争不是衙门断案,无需证据,只要祖母瞧出端倪,就不会放过赵氏。”
谢晏握着茶盏,听她说着计划,慢慢饮着茶,道:“顺风顺水惯了,一旦事情超出掌控,就容易自乱阵脚,乱则生变。”
“没错。”
与其费尽心思去查证据,不如引赵氏入局,让她一点点露出真面目。
头顶大树枝繁叶茂,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蕴靠在椅子里,听着风拂过枝叶时的沙沙细响声,问道:“赵家那边,阿兄可查到什么?”
谢晏清润的嗓音中,带着淡淡的冷意:“赵括贪婪,为敛财,欺上瞒下,那就是只硕鼠,远的不说,就夏至祭地大典,祭祀所用之物,全是以次充好。”
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谢蕴将瓷盏搁到了案上,唇角轻扬,扯出一抹锋锐的弧度:“只要将消息放出去,多得是人落井下石,更有甚者,罗织各种罪名,有人想升官,就势必要让赵括身败名裂,仕途尽毁。”
这恨不得把天捅破的架势,谢晏看着头疼,又隐有担忧。
他知道,谢蕴想借赵括,将晋王拖下水。
“阿蕴,”他看着少女稚嫩明艳的脸庞,道,“事情闹得太大,容易犯忌讳,陛下刚处置了宋贵妃和宋家,你再对晋王出手,过犹不及。”
“阿兄,不是宋贵妃,陛下褫夺了她贵妃的封号,如今,她是宋妃。”谢蕴纠正完,微微仰头,遥望着湛蓝天空上,那一轮烈烈骄阳,“都说,烈日不可直视,可只要身在树荫下,亦可逐日,慕王,就是那一片树荫。”
“与慕王合作,亦是一步险棋。”
“我知道,但我从来就不觉得,弱小,就要认命,就像山间的花,风吹雨打,败落一地,可时节一到,依然盛绽枝头,因为它的根,早已深扎在土壤之中,人亦如此,有信念,就不会一败涂地。”
少女沉静的面容,在午后的阳光中,粲然生辉,眉眼间的光华,灼灼不可直视。
谢晏微拧的眉心,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笑意爬满眼角眉梢。
他举起手中的茶盏:“阿兄与你共进退,愿你如山花,似大鹏,扶摇直上,璀璨盛绽,所行皆随心,所谋皆如愿。”
谢蕴往瓷盏里添了茶,与他的茶盏相碰:“承阿兄吉言,我不会让阿兄失望的。”
谢晏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案上除了蜜煎,还有糕点,谢蕴捏起一块,咬了一口,顺便把那碟蜜煎樱桃推到他面前:“好戏要开场了,还需阿兄吐个血。”
“好。”谢晏失笑,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谢蕴道:“赵氏手段狠辣,二哥溺毙,三哥失踪,只怕也是她的手笔,生命多宝贵啊,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手持利刃,满身罪孽。”
侯府子嗣不少,除了谢晏,还有谢昱和谢景。
谢昱行二,是柳姨娘所出,八岁时,失足掉进湖里,溺水而亡。
谢景行三,与谢蕴和谢晏一母同胞,五岁时,在上元节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想到这两个弟弟,谢晏神色沉如寒潭,一片幽冷:“人心过贪,便是修罗。”
“三妹妹素来聪慧,连父亲都夸她眼界见识,不同寻常的闺阁女子,赵氏所为,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她知道与否,与赵氏都是母女,”谢晏说着,又拈起一颗蜜煎,俊秀的眉眼闪过一抹黯色,“不管她是对手,还是至亲,我们与她,都不可能如从前了。”
“若三妹妹与赵氏是一路人,那与我们,便是敌人。”
谢晏沉默了半晌,端着茶盏,缓缓饮了一口:“既刀剑相向,唯死方休。”
谢蕴突然提起谢芫,意在让谢晏防备谢芫。
她重活一回,知道谢芫并不无辜,可对阿兄而言,谢芫亦是他的妹妹,对谢芫,亦是疼爱有加,她怕阿兄没有防备,遭了谢芫算计,没想到,阿兄一个文人,也这般杀伐果决。
蜜煎樱桃,谢晏吃了一颗又一颗,等吃到第五颗,他的手倏地撑在案上。
谢蕴呼吸都滞住了:“阿兄,”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谢晏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溅到糕点蜜煎上。
“阿兄!”谢蕴高声大喊,“来人,来人啊,快去请府医!”
谢晏已经不省人事,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阿兄!阿兄!”
谢蕴太过仓惶,起身抱住谢晏时,撞翻了长案,糕点蜜煎滚落一地,沾染的血迹,在日光下,殷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