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二十三年,冬。
梁国边境之处,彤云密布,雪花拉棉扯絮一般,杀得四野白茫茫一片。
在这一片白得发青的地里,有一行乌黑像虫子一般的东西慢慢地蠢动,待那东西近了才看清楚,是一群手戴镣铐的囚徒。
铁链清脆又生硬的金属碰撞像是冰锥碎落的声音。
这些囚徒,麻鞋单衣,破烂不堪,这一路不知倒了多少人,随死随埋,大几十人的队伍如今剩下十来人。
有病死的、有饿死的,还有被活活虐打死的。
江念以为自己会是这些死人中的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居然活到了现在,心里想着,不由得抚上被风刀刮疼的面颊,从前她有多在意自己的这张脸,如今就有多厌弃和害怕。
腰带里只剩两粒药丸,这药丸经专门调配,服用过后全身起疹,长时间消散不去,原本是她偷闲躲懒用的,譬如不愿随母参加筵宴,便悄不声儿地服用一粒,而今这东西成了她的保命丹,保她不被人凌辱。
她不知自己还有几时好活,只想着死前,这身子起码要干干净净的,就同这雪一样白。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自保之时,美貌就是“原罪”,至少在施暴者眼中,是这样的。
所以,对待自己,江念丝毫不手软,起疹时,恨不得将头脸挠烂抓破。在外人看来,她的那张脸,就没有好过的时候,不是泥垢满面,就是满头、满身红疹,牙吏也惧她,不愿离她太近。
如今,这张脸多半是毁了,不能看的了,也好,也好……
女人垂着蓬头,木着脸,拖着一双破烂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沉重的镣铐如同被冰悍在腕子上,原该白腻如鹅脂的腕子,起了一层红褐色的老茧。
从她出生起,这纤细的手腕戴过耀目的金银,亦戴过无瑕的稀玉,最后的归宿却是铁镣,还有那双玉柔柔葱枝手儿,现在上面布满冻疮,肥如老红萝。
江念耸了耸鼻,艰涩地抬起手蹭了蹭冻木的脸颊。
梁国江家,驷马高门,权豪第一,富贵无双。
她的祖父和父亲身居高位,母亲出身望族,阿弟亦是骄飒如流星般的儿郎,而她呢,受尽家中父母兄弟爱护。
江念想着细碎的往事,好似很久远,远得泛了黄。
那时,多少京贵人家托媒人上门,江府门前常常车马喧呼,填街塞巷,往来之人不间断,可谓是“一家女,百家求”。
她姿性又蛮,无人能入她的眼,是以,总找借口推脱,不是嫌弃男方样貌差,就是鄙夷对方家世低微,总之,是个人在她面前便会低三分。
京都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江太傅家的小千金最是爱美的一人儿,生得殊丽娉婷不说,连底下的丫鬟小厮亦是俊人儿,衣食住行无不讲究精细之最。
曾有人笑传,这位千金可有意思,同她来往之人,首先,必是要样貌上乘,她才肯施舍似的说上几句话。
这一奇特又刁钻的言行,让京都城中一干高门子弟对江念又爱又怕,“爱”自然是因她花朵一般的容貌,袅娜之态度,“怕”便是因为她那不近人情的“以貌取人”。
而梁国京都的一干贵女们,则对江念又妒又恨,至于怎么个妒怎么个恨,懂的都懂,不去细说。
对江念来说,生来便是豪华气象,长于绮罗丛中,再没什么不好的了,上面尽得长辈疼爱,下面小弟性子虽顽劣肆意,却不敢在她这个阿姐面前造次。
于是乎,娇养出她淘气金贵的性情。
然而,世事难料……
他们江家沐泽皇恩,不承想,祖父病逝,先是太子被废黜,就在百官以为圣上会册立与太子势力相当的二皇子为储君时,却册封了一直以来与人无争的三皇子为储君。
不久,帝薨,三皇子登极帝位。
江家的悲运才刚刚开始,受排挤,被边缘,父亲官职一贬再贬,家中境况一落千丈,从前巴结他们的人,对他们避之不及。
阖府上下一片死寂,衰落得太过明显,没了欢言笑语,又冷又灰。
以前想要求娶她的那些人俱销声匿迹,随着家道颓败,她的婚事变得异常艰难。
江母眼看着女儿年岁渐大,怕她被耽搁,于是托人说媒,然而……
“王家欺人太甚!他家从前给我家老大人提鞋也不配,让我女儿去他家为妾,他们也配!”
江母气愤,王家从前在老爷子手下做事,从来只有低眉顺眼的份,为替自家小子求娶念儿,不知道多殷勤,见天地往江府跑,如今老爷子去了,江家落势,他们便是这副嘴脸。
江家再怎样,好歹仍是官户,他们安敢轻视至此!
媒婆子心道,此一时彼一时,这江家夫人也不睁眼看看,如今有些名头的人家,谁还愿娶你家女儿,就是个天仙也白搭不是?不说别的,王家纳你女儿为妾,还不情不愿哩!
不过媒婆也只在心里想,嘴上是万万不敢说的。
“谁说不是呢。”媒婆眼睛一转,笑道,“王家也是张致过头了,夫人要不再相看相看?总有合适的人家。”
江母沉出一口气,恼怒归恼怒,心里还是清楚的,摆了摆手:“罢了,也无需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人品过得去,家境殷实,京中各门各户,你都认得,且再费费心。”
过不了多久,那媒婆又来了,倒是有几家愿娶,家资也还过得去,却不是官身,且后院已有三两房姬妾。
落后江母着人打听,那些人要么是酒色之徒,要么家中负债累累,又或是想借势往上攀附。
江念心高气傲惯了的,哪里看得上那些人,就这么一直挨到二十岁仍无婚配,成了梁国京中名副其实的老姑娘,沦为人们口中的笑谈。
真是一朝天上,一朝地下。
跌入谷底的江家并未迎来转机,落了大罪,欺君罔上、结党营私,一条条罪名扣下来,天威之下,江家覆灭,男子砍首于街市,女子充妓。
后有人猜测,这是新帝想要清算江家,只因江家从前属太子一系,可话说回来,太子一系不止江家,为何独独江家被清算。
江念忘不了那一日……母亲悬于半空的双足,父亲滚落的头颅,阿弟生死不知……
女人收回思绪,眨了眨发酸发烫的眼,不敢流泪,怕一会儿在脸上结冰霜,凝在脸上,溃烂流脓。
“什么破天,下个没完,得找个地方歇歇,等雪势停了再走,否则这些囚犯没到地儿,咱哥儿几个先呜呼,倒值了多的。”一个身着青黑皂吏服的矮个男人说道。
另一个瘦长皂吏把手筒在袖中,缩着脖儿:“边境不太平,再往前走就是夷越,近些年咱们大梁势头上敌不过那边,屡屡战败,哥儿几个若是对上了夷越人,该当如何?再者路上已耽误多时,不敢再误时候,若不按时交人,届时吃不了兜着走,谁担得起?”
矮个儿皂吏捧着双手哈出一团雾气:“不打紧,哪就那般走背运,这么个天,能碰上夷越人?放心,已然到边境,马上就能交差。”
他们押送的这些囚徒,俱是送往大梁军营,男人充军,女人充妓。
矮个儿皂吏眯着眼,搓了搓脸,朝前叫了一声:“头儿,前路不好走哇,要不要找个地儿避一避?”
走在最前的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不言语,只扬手一指,其他几个皂吏看去,前面的树丛里有一间破木屋,遂明白其意。
矮个儿皂吏甩鞭一响:“不想冻死的,走快些!”
活死人一般的囚犯们在皂吏的驱赶下跌跌撞撞走到破木屋前。
皂吏头儿以刀柄抵开腐朽的木门,拉出一道“吱呀——”的声响,往里探看两眼,朝后一挥手,其他几个皂吏将囚犯们赶羊似的撵进小屋。
木屋里蛛网张结,歪倒的桌椅等各处铺了厚厚一层灰。
“拢些干柴来,生火。”皂吏头子发话。
那个瘦长皂吏应下,将屋中的细柴、干草捡了架起,取出火折生火,一众人分成两拨,围着火堆的皂吏和瑟缩躲挤成团的囚犯。
皂吏们取出为数不多的干粮,架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分食,俗话说得好“饱暖思淫欲”,这暖也暖了,腹也饱了,该想些其他事儿。
皂吏头子拍了拍手,拣起一个干馍,缓缓站起身,朝囚犯们走去,他每靠近一步,囚犯中的女囚身子便紧缩一分。
男人将手上的馍扔在地上。
“谁来?伺候得好……有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