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没钱难做人
她不是没分寸的人,只选了两本警示逸闻。
这上边都是些编得没影的故事,后边再扯一个几乎不挨边的道理。他不愿意扫她的兴致,没评判,先帮她收着,提早告诉她:过两三日有“亲戚”给她捎东西,心里有个数。
她给七爷选了一堆手抄本,从破题到束股,全是上榜人的经验之谈。
大老爷在这事上费了很多心,旸七爷拿到书,摸着它们哽咽,要找巧善来说话。
碧丝只是性子冷,倒没那么大的敌意,叫院子里打扫的婆子去叫她,提早支开那两个,只留下在门口打盹的秋梧。
家安帮着送到东小院大门外,巧善再送到正房门口,交给碧丝,以为没什么事了,安心回去扎花。她才坐下又被叫走,担心是那边的事出了岔子,忐忑不安。
她进屋先行了礼,旸七爷看着她,泪眼汪汪,痴痴地连喊三声“巧善”。
这……
巧善手足无措,为难道:“七爷,您有什么吩咐?”
旸七爷又对着窗外喊“大伯”,巧善回头向碧丝求助。
碧丝清楚:他这是被大老爷触动,心里意难平。
亲爹官瘾难戒,得罪了皇上,当不成京官,仍然心存侥幸:兴许还能赴外任。他一心扑在寻门路上,常年不在家,四处找人打点,为起覆铺路,从来不过问儿子的起居和学业。太太惦念儿子,又怕男人走远了,会让狐狸精有机可乘,便跟了去。
碧丝是奴才,不好指摘主子,只能含糊劝道:“大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七爷多读几本,常过去坐坐,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
旸七爷一听有理,不哭不嚎了,嘱咐点灯,捧起书,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巧善帮着点完蜡烛,伺机溜了。
碧丝盯着她的背影,回头笑道:“这个倒老实。”
秋梧掩嘴打哈欠,嗤笑道:“人还没长开呢,或是生得迟又没人指点,暂且没开窍,或是大智若愚,知道避锋芒。总之,您先管好那两个,这才哪到哪,就斗成了乌眼鸡。等大太太回来,必定要看五房笑话。”
碧丝不愁这个,她扭头看一眼东耳房,暗自叹气。
自家太太上心的事就三件:儿子有没有读好书,儿子有没有穿好衣,儿子有没有攒到私房。
读书这事好说,七爷本分勤勉,不用人督促。
早年有老太太贴补,一季能做几身好衣裳,穿着合身又体面。这个冬天过去一半,一件冬衣都没有做,少年人长得快,看料子或尺寸,都能一眼认出是去年的。太太想着横竖他有亲祖母疼爱,轮不到她来操心,不如省下来,没做安排。老姨奶奶身子不好,眼下又有更大的事要操心,顾不上这边。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总不好冲到她老人家跟前去讨要,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七爷身上有外家的孝,老姨奶奶免了请安。回来这小半年,统共也没见几面,送来的东西都是吃食补品,一粒银子都没见着。
唉!
接连两天没动静,巧善耐心等着。
白日闲来无事,天擦黑反倒来唤人了。她将绷子藏到枕头下,小跑出去答话。
碧丝见了她,不着急说事,先问:“青杏呢?”
青杏要守夜,趁饭后清闲,抓紧补一觉。
巧善帮她含混过去:“早起头痒,这会正在篦。姐姐有事只管吩咐,我有空。”
“你回去催一催,你们都要来,有事要商量。”
“是!”
几个贴身伺候的人睡西耳房,屋里屋外都留了灯,巧善回头叫上青杏,匆匆赶去。
七爷专心练字,跟前不留人。人都在这边,连天黑必须出去的小么也在。
碧丝言简意赅说清楚:七爷的生辰在腊月中,今年府里不好替他操办,但她们不能不管。大夥凑点钱,给他添件新衫,算是她们的一点心意。样式和颜色她都想好了:石青色暗花缎褂子,眼下能穿,出了孝也能穿,不算浪费。不用额外绣纹样,在领子袖口衣摆镶上银鼠皮毛,不张扬又体面。
暗花缎,银鼠皮……
青杏和巧善听懵了,霜菘先叫起来:“那得多少钱才能置办?”
碧丝报了数,接着说她能拿二十两,剩下的大家凑一凑。
她出这么多,霜菘那些指责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雪梅不服输,咬牙跟了二十两。霜菘手里钱不够,只拿得出八两,再少就不好看了。棠梨掏了五两,秋梧和春柳在七爷跟前排不上号,都哭了穷,愿意出二两。
小宁子也报了个一两五,剩下青杏和巧善最为难。
她二人是三等,每月只得六十文。钱刚到手,青杏就要出去一趟,匀一半交到她祖母手里,还要打点和花销,剩不了几个钱。巧善借老爷的东风,如今月钱能拿到手,可是秀珠每月要吃药,她攒下来的钱,大半贴去了那边。
等下,还有那包银子。
屋里人都望着她俩,青杏急得要哭了,脸涨得通红。巧善悄悄碰了一下她的手,抢着说:“我还欠着青杏,她的钱也在我这里,眼下拿不出来。明儿我找人凑一凑,再来交。多的实在没有,每人一两总是有的。”
大差不差了,碧丝点头,把人都打发走。
秋梧和春柳仍算上房的人,赶着去老太太那边上夜,走了。回倒座房的只有青杏和巧善,大冷的天,青杏出了一背的汗,虚虚地说:“方才我都快喘不来气了,眼下还是不敢喘,巧善,怎么办?我们上哪要钱去,总不能去偷吧?呃……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么大的事,要是一两都拿不出,她们会吃了我吧?”
“我这……”谨慎起见,巧善及时改口,“你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青杏好些天没洗头,确实要篦一篦。她坐在门槛上,边梳头边哀叹:“我祖母还等着我过年能发个财,好凑钱给叔叔娶二房呢。我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先前那些,全让我娘拿走了,说是借,哪回还过?她嫌少,叫我省着点花,将来家里没钱替我置办嫁妆,叫自个攒,我拿什么攒?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懒得愁,可我这鞋底快磨穿了,碰上下雨,真想飞檐走壁,本打算过年得点赏钱就做一双。你看……唉!巧善,人活着好难,处处要钱。统共只得这么些,这铜钱又掰不成两半,再俭省,终究是不够的。”
巧善没听清她这长篇大论,她背对着青杏拆开了锁在柜子里的手帕包,才看一眼,魂就飞了。
银子变金子,这还怎么拿?
银子变金子,翻了十倍,放印子钱也涨不了这么多吧?
钱变多了,事变难了。
她一个三等丫头,摸出一块金子来,不用审就能定罪。
一阵北风吹来,窗页拍在墙上,发出一声“啪”,惊得她回了神。她听到青杏说“我来关窗,你别动”,忙把东西又包回去,塞到箱子最底下,回头说:“我有个远房表兄也在这城里,明早我托熟人给他捎个信,让他帮上一帮,过后再慢慢还。”
“也好。”
青杏很不好意思,巧善只有远亲,她的家人都在这里边,却是半点忙帮不上。她越想越委屈,将窗子拉合,摸着窗闩嘟囔不断。
巧善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把人拉过来,帮她梳头,小声安慰。
七爷的事不用她操心,早早地赶去八珍房等着领饭就好了。
巧善站在廊下,为难要怎么绕到闲野居去求助,管库的张婆子突然叫她去帮忙。
两只篮子都装满了,上边盖着黄麻纸,看不清底下是什么。
面对面交代事,巧善总觉得她的眼里藏着什么,路上越想越不对。
八珍房不是没有跑腿的小丫头,二门上还有听候差遣的婆子和小厮,怎么单挑了她这个八珍房旧人去办事?
难道是看穿了她跟他,想试探?
呀,中计了!
她该推辞,或者多问几句为何选她才对。
她倒吸了一口气,想着一会要怎样提醒他才好,又担心东西只能送到门上,连面都见不着。
她一路纠结,倒是白操了心,一过穿堂,擡头便看到他在院门口活动手脚,拳打得虎虎生威,身边没人,二门上也没人。
她不敢叫名字,怕给他招祸,只能轻咳。
他收了势。
她赶忙说明来意。
他走在前边,冷声说:“进去点个数再走,我不收不明不白的东西。”
“是。”
她为了省事,不去管左右,垂头跟上去,一直跟到库房门口,听到他唤名字才敢说话:“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他是半点不愁,笑道:“早年就知道了,我吃得多,你件件算了钱交上去,她会看账,知道这里边有事。她跟门上守夜的小肖婆子是姑嫂,一打听就知道了。事不关己,她不愿意多得罪一个,只当不知道。你放心,我也给她行了些方便,她不会抖搂出去。”
难怪张婆子看到她进去抱娃后就离开,留下两人独处。
她舒了口气,小声道:“你怎么给我那个?太贵重了,我带在身上,你帮我换回来吧。夜里就要用钱,碎银铜钱最好。”
“要多少?”他掀了黄麻纸,挑出一些东西丢在柜子上,接着说,“那些你留着,将来办大事用。碎银替你预备好了,未免打眼,打算十八再送过去。既然你来了,先带一包走。二十两够不够?”
“二两,二两就够了。姐姐们要替七爷做衣裳贺寿,买缎子和银鼠皮费钱,碧丝姐姐带头,她出二十两,雪梅姐姐也是。凑了不少,我们……我出二两。”
他嗤笑道:“是谁出的主意?你防着点。这样精明的人,到了必要的时候,能轻易把你们都卖了。五房做官没了指望,就盼着多捞钱,五太太抠得能刮树皮。一年到头辛苦,她不说给你们赏点什么,宝贝儿子要穿新衣裳,倒要下人出钱,传出去多好听,哼!”
她也想到了,只是不愿意当出头鸟得罪所有人,没有多说,乖顺地点头。
他怕吓着她,又缓了口气,柔声说:“二两银子不算什么,你随大流,做得很好。你不愿意去花厅,那想不想回八珍房?竈房太辛苦,你跟着张婆子记账吧。”
“往后再说,我在东小院过得很好。家禾,你先安心办好手头上的事,我知道你操心我,不急在眼下,你走得越稳,我越安稳。”
就是这么个道理,因此过去几年,他心里牵挂,却不敢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心肠往前冲。
老爷忠厚有馀,才能不足,为人死板,官场上有些不黑不白的事,他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官已经做到了头。他费尽心思扶持老爷走到如今,为的是刷好名声,为将来世子之争做准备。
老爷只会做清官,捞不着油水,既然目的已达成,没必要在仕途上耗下去。他巴不得老国公或是老姨奶奶早死,只不好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