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并肩作战
五太太想得周全,让碧玺跟到底,倘若巧善偷盗被抓,便让碧玺嚷起来,把事闹大。赵昽和赵明住的院子就在闲野居后边,与后院只隔一堵墙,听到动静不过来照看父亲伯父,那是不孝不仁。
人一多,她来掺和就不打眼了。赵明护短不要紧,赵昽没了父母替他操心,她不信他不想藉机混点好处。
机会不能时时有,事未必有那么巧,她都想好了,今日不成明日再来。赵明十六迎亲,这几日是府里最忙最乱的时候。正是因为亲儿子成婚,大老爷忙着翻箱倒柜,王巧善才有机会跟着去帮忙。
这是最佳时机,因此她思量再三,丢开“徐徐图之”,选择当机立断,尽快执行。
她想得很好,然而,碧玺连闲野居大门都进不去,巧善也是。
“老爷跟前有贵客,不便打扰。七爷进去见见世面,学学待客接物。里边有的是人伺候,你们进去做什么?走走走,别在这挡道。”
门都进不去,五太太再着急也没办法,发了几通火,还得老实等着。接下来都这样,到了十三,连赵旸都进不去了。
“几位舅老爷住进来,大老爷忙着招待,这阵子走不开。七爷请回吧,十八再过来。”
碧玺看向巧善,脸色很难看。
巧善无辜地回望,眨眼等着她指示。
碧玺没有通天的本事,她也不能怎样,才说两句讨好的话,就被赵旸打断。
三哥成亲,他们五房帮不上忙不说,还时时来打扰,本就不好。况且回去多读,读好了再来请教也是一样的,因此赵旸客客气气道谢,当即要走。
门子身后钻出一个家安,嗔骂:“这小鬼头不会办事,话只会说一半。七爷,您再等等,小的还有几句话要说。老爷常夸您聪慧勤勉,说家里总算出了个真正的读书人。他老人家记挂着这事,翻出一些用得上的旧物,叫小的给您送过去。您看,太太跟前什么时候方便呢?”
这事伯父提过,赵旸听了恭维,又得偿所愿,喜形于色,咧嘴道:“眼下就很好,趁早带回去,母亲见了指定高兴。”
他母亲确实高兴。
家安和家岁各挑一大担,往东小院送。东西重,且重要,不能轻易撂下。甘婆子提早叫丫头们回避,好叫他俩把担送去正房。
方才碧玺先回来传信,五太太早就在廊下等着了。
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搬,五太太的眼都看不过来了,一见到“鹿鹤同春”,再也坐不住,手扣着炕桌,急切地站了起来。
碧玺上前搀扶,悄悄地提醒。
家安将三只箱子单独摆一边,又行一次礼。
“回太太话,我们老爷说七爷很有长进,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只读书不做事,该学着料理家务丶外务。这里边除了读书用的东西,还有些金银细软,请太太教他打理。家里的账目算完了,老爷把几位爷和小姐都叫去看过,账上的数……一言难尽,但总还有几样用得上的玩意。老爷叫他们几个分了,七爷挑了这三只箱子,这是外边来的,老爷一时想不起里边有什么,没写在单子上。走的时候匆忙,小的们办事不力,库房乱得很,没找着钥匙,还请您见谅。已经在找了,也派了人去外头找锁匠,会尽快办好。”
五太太惊诧,厉目瞪向贴边侍立的巧善,见她毫无动静,这才扭头看向儿子。
赵旸早就想说话了,放下茶盅,欢欢喜喜过来邀功:“我见母亲常写这些字,正好看见库房有,这也算是缘分,便找伯父讨要了它们。”
这话容易生事端,五太太怕外人起疑,赶紧把他们打发出去。
她急不可耐,抢先挑了这只箱子抱住。箱子开不了,她摸着上边的字,不舍地摩挲,扭头见儿子盯着自己,讪笑道:“这是我儿的孝心,母亲心里欢喜。”
赵旸高兴,又把另两只也捧起来给她看,念着上边的字,说着含义。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新旧,那这里边会不会也是宝贝?
赵苓是个蠢货,想必他只看到了“鹿鹤同春”,便以为只有这件值钱,还是她的旸儿聪慧,全给她拿了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浪费那么多工夫去应付那臭丫头。
哼,等她腾出空来再收拾她。
崭新的箱子,崭新的铜锁,又厚又重,轻易撬不开。东西到了手,她满心欢喜,但这样收着又怕夜长梦多——赵苓是条贪心狗,保管闻着味就来了。
赵旸一走开,她赶紧叫人把多的两只箱子送进耳房锁起来,这一只最要紧,留在伸手可得的地方才好,用观音兜罩住,藏在衣柜里。
碧玺最懂她的意思,一早就把巧善带到没人的西厢问话去了。
巧善一问三不知,眼里有劫后馀生的窃喜。这阵子她没出去过,时刻都在眼皮子底下待着,应当传不了消息。
碧玺盘问了几遍,找不出一丝破绽,照实回话。
五太太得偿所愿,本该高兴,一想到先前阵子在这小婢身上浪费了心力,很不痛快,撇嘴道:“叫她跟那丫头一块去挖冬笋,就说我胃里胀胀的,吃不下饭,要吃鲜嫩嫩的新笋。姐妹情深?哼,我成全她们。”
大雪天挖笋,一不好出门,二不好找,三不好挖。
可奴才的耳朵,比嘴要紧,耳朵听到了令,嘴就没有说话的份。
巧善和青杏特意多穿了两层再出门,园子里才有大锄头,人家不乐意借,只拿到两把小花锄。
这活就是拼了命也不一定做得成,青杏急得想哭。
出了门,巧善才敢安慰她:“不要紧,我们做做样子便成。我知道集市上有人卖这个,早两日挖的不要紧,扒点新泥抹一抹,让她看一眼就成。横竖是膳房来做,太太最怕脏污,不会沾的。”
“真的?那这个……贵不贵,我听祖母说,有一年吃笋花了几百两。”
“有人到我们乡下来收,三四百斤才给五十文。东西是贱的,想是主子的嘴金贵,那价就擡上去了。我带了钱,够用的。青杏,你是受我牵连,是我对不住你。”
“快别说了,我乐意。能出门逛逛,我高兴着呢。”
两人手挽手,往巷子外走。
梅珍说过,秀珠住老梧桐树过去第三家。巧善很想进去看看她,可是左右住的都是府里的人,谁好谁歹很难说,不能再惹祸,以免连累更多人。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甩过墙,然后拉着青杏快跑。
她不说,青杏不问,跟着她东跑西逛,果然买到了竹笋。太早回去容易露馅,巧善领她去吃热汤面,多给几个钱,留在店里耍,在竈边烤干鞋袜,吃会瓜子说闲话,留到吃过晚饭再回去。
果然没人留饭,婆子只说太太那边等着呢。她们从外边回来,鞋上沾着泥,照例不让进屋,就在院里回话。天色暗暗的,碧玺料想两人吃够了苦,懒得多说,叫送去八珍房收拾。隔天又说不够,接着挖。
随处可见红纸丶红布,来来去去的人都脚下匆匆。两人又能偷半日闲,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
十五不用挖笋,大太太一早就打过招呼,这边的人都要借过去帮忙。
这是巧善第一次进江清院,第二次见到常满和大肖婆子。
这两人都撇开眼装不认识她。巧善巴不得如此,也懒得看她们。
成婚后,明少爷就要住到这边来,东厢到处是囍字,地上铺着红绒毯,巧善等人不能进去,留在外边擦门柱。
常有人打理,一点都不脏,但谁也不敢马虎。
青杏总跟她在一块,悄悄地抱怨:“这边都让兑了热水再用,真好,一点都不伤手。咱们太太怎么那么……手肿得萝卜似的,白天痛,夜里痒,烦死了,还不如出去挖笋呢。”
巧善偷笑。
她远远地瞧见过大太太几次,那模样显凶,又听那时的他抱怨过,巧善便觉得这个主子不好伺候。实则不然,她们过来做事,半个时辰一歇,人挤在倒座房里,个个有座。四周有炭盆,桌上有热茶,还能领一张红糖饼填肚子,待在这边又暖和又舒坦。
晚上也是热汤热饭,还有肉菜。散工的时候,大太太叫人送来了梅花锭,一人一对,一枚约莫有五钱。干这一天活,不累,还能挣一两,众人喜气洋洋,千恩万谢,隔日干活更齐心。
新娘子嫁妆丰厚,出手也大方。喜娘派一轮囍钱,礼毕又有大丫鬟出来,代三奶奶再赏一遍。
五太太知道后,又生一场气,躺了两天起不来,连新人认亲都没去。三奶奶亲自过来请安,她仍旧哎哟哎哟。
下人们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总之没过几日,府里的主子们都要启程往京城去奔丧,只有病体未愈的五太太留下。
府里到处要精简,五太太跟前不留无用之人,大肖婆子过来一趟,问五太太要了名册,回头便叫巧善等人即刻搬离东小院,去杂事房听差候补。
赵旸舍不得巧善和雪梅,跑去求情,五太太以她亲自督学,不必额外再留人为由,拒了。她心里不痛快,又怕儿子长久惦记,决心趁势解决掉这个祸害。
巧善丶青杏回屋收拾,刚出来就被等在廊下的陆婆子和碧瑜等人拿下,强押着跪在廊下,罪名是偷盗主子的金簪。
随后还有雪梅和春柳。
四人都喊冤,但没人理会,仍被粗暴对待。
先搜身,只找到些碎银,都是囍字钱和梅花锭,来历清清楚楚。碧瑜厚着脸皮扯一句数目不对,不容分说全拿走。
青杏的箱子没锁,被人当场掀翻,衣裳袜子撒一地,有没有贼赃,一目了然。另外三只箱子带锁,春柳和雪梅的钥匙在身上,先后被打开,翻了个底朝天,找到几样首饰,没收了。陆婆子 没搜到巧善的钥匙,去柴房拿来斧子将箱子劈开。碧瑜急着立功,抢着来扒,可惜一扒到底,只翻到衣物鞋袜,没有金簪,也没有别的首饰或钱财。
扣人的甘婆子本就不忍心,渐渐松了手,巧善爬过去,将衣裳一件件捡起拍打。
事还没完,五太太难得踏出门,站在正房外的台矶上下令:“这几个鬼心思多,阴险狡诈,准是藏起来了。不来点硬的怕是不会说实话,给我狠狠地打,打到招认为止。”
青杏被吓得叫起来,巧善看向五太太身后手足无措的赵旸,她有些失望,但说不出什么。
在书院时,夜里他们一块背书丶说话。他承诺会善待她,一辈子相伴。前几日,他夸口要在一年内教她读懂那十八经史。
赵旸像是看明白了,跪下来求母亲。
五太太铁了心要收拾,使了眼色,碧玺半劝半拽,把人弄进去,关上了门窗。
雪梅哭得梨花带雨,努力辩解,反得了几个嘴巴子。
春柳跪着,一言不发。
不要跟不讲理的主子讲理,只会适得其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傻傻地指望她大发慈悲。
巧善跪下认错,说是自己无能无礼,不敬主子,惹得太太不开心,自愿认罚。她试图把罪名收拢,将责罚降下来,还想把青杏摘出去,可惜一件都没成。五太太睚眦必报,擡手招呼人上棍棒。
那狠劲,怕是要见血才肯收手。
在这宅子里,被打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一个“急病暴毙”就能遮掩过去,无人过问。
巧善瞧准机会,用力推开碧丝,抱住碧瑜,疾声喊道:“青杏,快跑出去找大太太!”
春柳有样学样,快爬起来缠住碧玺。雪梅拽紧陆婆子的衣襟,丢开脸面,涕泪横流求情。
五太太气得怒骂“造反”,向她效忠的几人全动起来。
青杏知道巧善不会害她,往外快跑,但很快又被堵了回来。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果然来了,巧善不敢看过去,怕泄露心思。
他也没往这边瞧,只调侃了这么一句,给青杏一个眼风,见她躲到了后边,便不再掺和,目不斜视,径直领穿绸衫的姑娘前去交差:“五太太,门上没人通传,小的有要事在身,不得已硬闯,还请见谅。”
他不等五太太回应,往左侧让一步,接着说:“玉露姑娘,请。”
玉露将手里的匣子打开,露出三把铜钥匙,好叫五太太提早看清楚。她捧着东西上前,交到碧丝手里,回头瞧一眼乱糟糟的院子,客客气气说:“太太,老爷们日中就要出发,催得紧。这些人拖拖拉拉,险些误事,我这就带回去教训。”
她朝五太太福身,不等人答应,转头就走。经过院中时,她冷声说:“早该走了,耽误到这,是要等着老爷亲自来请吗?”
要被打发出去的四人齐声说不敢,手忙脚乱收拾。
玉露叫住雪梅,和和气气问起她姨妈和舅母,两人几问几答,将亲近摆在了门面上。
巧善等人默默地收拾,跟上她们离开。
本该一举废掉五房,大老爷知道实情后,很是痛心,思虑再三,不忍心见侄子受搓受苦,决心只敲打不教训。没有直接挑破阴谋,那三只箱子里装的都是五太太“想要”的旧书,家禾管这个叫求仁得仁。五太太本就是个不仁的人,开了箱子之后,怕是受不住这仁,要发疯。
这都在他预料中,因此这一行人出了东小院,不用等上旸七爷,直接被小厮领走。箱子上了独轮车,姑娘们小跑在后,赶去角门外上马车,即刻出发去河运码头。
那主事的姑娘又年轻又标致,连五太太的面子都敢下,大夥实在好奇,等到上船安顿好,便悄悄地打听。
雪梅得意道:“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她祖母是老太太从蒋家带过来的,一直贴身跟着。我姨妈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花鸟,跟他们家走得近。这玉露姑娘管针线,做得一手好活计,只是不知几时到这来了,多半是遵老太太的令,过来整治整治。”
舱房里还有别人,此前在江清院做活时见过,彼此不见外,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巧善坐在自己的破箱子上出神。
玉露姑娘,老太太拨给大房使的人,钦差大臣似的,大太太也要让她三分,穿绸衫天经地义。
聪慧能干,跟他一样。有气度,一点都不像奴才,也跟他一样。
那樱草色胳膊,就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