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见风就长
她一回头,瞧见小桌上的饭菜,又拉住他,把碗拿过来,接连喂了两口饭才让走。
他一直在憋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说:“别笑了,有哪不对,你说。这糯米饭一凉就发硬,得趁热吃。”
越不让笑,越想笑。他不憋了,笑道:“不对的是我,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巧善,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周详,沈稳……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夸不完。”
“是你教得好。每回遇上事,我都这样想:倘若家禾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小册子编得实在是妙,我要学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她能长成这样,全是他的功劳。他心里得意,擡手,戳一戳她的小发髻,小声道:“擦把脸就睡,别讲究这些那些,一切从简,先把身子养好了。夜潮不知是几时,趁这会风平浪静赶紧睡。墙上有透风,不用担心炭气,多添几块,别舍不得,小炉和铜盆都留着火。不能大意,船上潮气重,越睡越冷。”
“这是你的屋子……我等你回来。”
他抹了抹脸,轻笑道:“赶紧睡,大舱房已关门,你去不了,老老实实睡在这。”
她也是个强的,“你回来了敲门,我给你开。”
“行吧,我给门上个锁,你踏踏实实睡,我开锁进门,你不要干坐着等。”
“好,回来了你叫醒我,我趴着也能睡。”
只一张床呢,小得可怜。
“夜壶多半在床下,你仔细找找。”
她抿着嘴笑,丝毫不见姑娘家的羞涩。
他暗自叹气,想起方才那些话,又倍感欣慰——行吧,至少有一处长大了。
他和大老爷秉烛夜谈,过了三更才退出来,临走故意当着大老爷的面连打两个哈欠,第一个没藏,第二个及时掩嘴,但没捂住声。
大老爷是个疼人的,立刻抛开心事关怀:“为家里的事,你劳心劳力,辛苦了。快回去歇一歇,明早那些杂务,你都不要管,多睡会,正好让他们几个练练手。”
家禾没推辞,出来交代守夜的家岁几句,再回小舱房。
还算听话,两炉火都在烧。
值夜房,床板小,她人更小,合衣躺在那,只占一小角。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见她睡得脸蛋红红,没舍得叫。他伸手探她额头,还好。再是手,身上没盖被子,手也是暖的,不像别人,一到冬天就是冰坨子。
她这性子,也不像那个别人。
怎么会有这样菩萨心肠的人?这个人很好,那个也好,还真是早年她说的那样:记人只记好。
这府里上下都觉得大太太冷淡,只有她觉得大太太好得不得了。
他给的好,比大太太多,他和她来往多,够她一辈子死心塌地了吧?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背叛,那就牢牢地抓住她好了。只有这样傻的人,这样善的人,才能保证绝不会伤害他!
天黑靠岸停船,天亮赶紧走,人得跟着来:平旦
三四点
起身,日入
下午五六点
回房歇着。
女眷在别的船上,大老爷不好过去打扰,暂且只叫人送了两回信。
巧善牵挂着几时上岸,好早点见到老爷太太和好,和睦。
家禾见她把心思全安在这闲事上,揶揄道:“先照看好自个吧。”
“有你在呀,我不操心。”
这几日非但没人来责问,就连五老爷撞见也没话说。
这条船上还有别的婢女婆子,青杏和她们住一块。仆从的夥食,由船家预备,众人分食一大锅。他看不上那样的饭菜,从第二日起,叮嘱她们多做一些,给几位主子爷送完,锅里剩下的留给他们几个吃,理直气壮:伺候主子要紧,赶不上吃大锅饭。
不沾荤腥,但不能光吃萝卜白菜,上船前,从家里带足了料。草八珍就带了三四箱,顿顿有,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吃不上饭。
俭省是场面上的话,他悄悄地告诉她:他帮老爷跟赵家的生意搭上线,赚了不少。老爷原本清高,觉得这是占了好友的便宜,不乐意分钱,回来看过账目,为了填亏空买回祖业,才肯动用。
船上活少,清闲,吃得好睡得好,心里安好,七八天就看得到肉长起来了。她睡床板,他躺长凳,说是要练功。屋子小,两样离得近,他有时回来得早,两人还能说会话。他将当年在廖家的见识教给她,以免她进了国公府两眼一抹黑,茫然失措。
下船前一晚,她终于问出了口:“你要在这家待一辈子吗?”
他和她不同,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在家时不记事,记忆从被卖这里起,惶恐不安。而后是学着伺候人,踏实认命。再是学好学精,图谋将来。他有他的志向,自认天分和勤奋都能胜过那些公子哥。可这个世道,王侯将相,先看出身,光凭野心和能力可做不成什么,再努力挣扎,也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必须依附这些贵人才能往上攀,但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他没回答,垂眸沈默一会,才扭头看她,反问道:“你知道外边的人想要吃饱穿暖有多难吗?就说说黄肚里吧,既能靠山,也能靠水,离城不远,贩卖山货水产便利,比上虽有不足,比下绰绰有馀,可那龙卫桥和崦嵫庙,破败了几十年都修不起。你家经一点小事,就到了卖……这地步。你命不算差,到了这里,还算好过。那些生得整齐标致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往那下三滥的地方去了……呵,返乡能做什么?一辈子窝窝囊囊,连累儿女也吃尽苦头,我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也答不上,抠着手说:“可是做奴婢也有不好,碰上不好的主子,生死全被人捏在手里。”
他肆意地笑着,自得地说:“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走什么路,想跟什么人,总有法子可想。再难的事,只要摸透了,照样手到擒来。”
也对,老天爷不厚道,为难了他几回,他总能闯出一条路来。譬如他在昽少爷那看不到前程,就想办法换到了老爷这。眼下看着风光,可他们是奴才,没资格随心所欲,能走到这一步,全凭他的坚韧,其中艰辛,道不尽说不完。
等等……
她翻起来,蹲到他身边,见他纹丝不动,便用手指戳戳胳膊,小声问:“你觉得五爷为人怎样?”
他斜睨她一眼,懒洋洋地继续闭目养神,不悦地反问:“又要说他是好人了?”
“不是!”她又戳一次,为难地说,“我有点害怕。”
他睁眼看向了船灯,她赶忙说:“灯够了,我不怕黑,要真有鬼,我还想找她打听打听小英呢。我不喜欢……我讨厌这个五爷,他看人的时候,我我……”
只是说到这个人,就毛骨悚然。她搓着胳膊,又往前挪一点,贴着他的袖子说:“身上直冒冷汗。他爱欺负人吗?打,或是骂?”
他一把扣住她无处安放的手,翻坐起来,拉住不放,拧眉问:“他又到你们跟前晃悠了?”
她心有馀悸地点头,用空着的手抠额头,小声说:“挂旗子的这条过道宽敞,你们都走这边,他走堆用具的这一面,来了几回,总是听到有人走动就悄悄地溜走。若只是贪玩,船头风光更好,船尾少不了烟气炭气,不该来的吧?还有,无缘无故的,他说到了向京,要带我们去打首饰。我们不搭理,他自说自话,还背诗,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的眉越皱越深,这事太古怪了。
平心而论,她俩的身姿容貌,没法跟赵昽身边的人比,绝对够不上招人惦记。他一起头就瞧不上赵昽,没在他身上费多少心思,但至少看在眼里。赵昽在守孝前也没见动那两个过了明路的大丫鬟,不像个贪色的,因此他从没往这上头想。上回听到是赵昽在那晃悠,以为这人接连守孝心里不痛快,偷偷出来透气,便没放在心上。
他松开手,下巴一扬,示意她回床上去,自己带着长凳往床边搬了两步,离得近一点,好叫她安心。
她踢掉鞋,把腿收上去,跪坐好,等着他拿主意。
“你的那些话,老爷听进去了。这事算大功一件,我还没为你讨赏,你仔细想想,要不要去大太太那边当差?”
大太太瞧不上昽少爷,去了那边,兴许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人,可是,那边有她不想见的大肖婆子和常满。原定是她趁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留在大老爷这边,清闲安定,还能彼此照应。可是,大老爷对侄子关爱有加,恐怕躲不开。
都有利弊。
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安分些好,这是保身之道。
因此她说:“先这么着,等主子安排。你帮我想想,他这是要做什么,有没有破解之法?我不想再卷入什么阴谋阳谋,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他点头,刚要说话,先听见外边有了动静。
他朝她示意,她马上捂住脸,试图掩耳盗铃。
他失笑,小声说:“你是跟着我打下手的人,去开门吧。”
那就名正言顺了。
她悟了,利索地爬下来穿好鞋,将换下来的袄子藏好,再把晾在木箱上的抹布揉成一团放在桌上。
他拿出了册子在翻,长凳被推到了墙边。
她见一切都妥了,端着小盆走到门边预备好。
门外人踟躇了好一会才敲,对方敲门她立刻开门,像是凑巧在离开时撞上。
“玉露姑娘。”
玉露见到她,有一瞬的意外,随即浅笑道:“禾爷在不在?”
“在的。”巧善将抱着的盆换到远离她的另一侧,接着说,“您请进来坐。”
她回头将抹布拿了,顺手再擦一遍桌子,而后重新捡起盆,对他说:“禾爷,我先去洗个手,再去打热水。”
他擡眼看她,点头,目送她往外走,及时叫住:“不要关门,屋里闷得慌。”
“是。”
至少要留两个炉子,炉子上要有热水,这是赵家的规矩。她出去转一圈,拎着铫子回来灌茶壶。
像是已经说完了要紧的事,这会没人说话。他将茶盅翻过来,自己动手冲茶,第一杯给客人,第二杯放在她常坐的东边,第三杯留在中央没动。
巧善想着是不是自己在这碍事,拎起铫子想退出去。他开口了:“留着吧,一会我烫个脚。”
“是。”
“还楞着干什么?”
“哦。”
她去拿木盆,他拿起了茶盅,玉露起身告辞。
人走了,留下一阵香风。她送客回来,不停地抽动鼻子来回嗅。
他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脱鞋袜。
这丫头不躲不避,仍在那充小蜜蜂,撞见他的目光,傻楞楞地问:“要不要我来脱?”
他三两下将系带扯开把袜子甩掉,裸脚往盆里用力一踩。水溅了出来,她看在眼里,立马提醒:“你轻点儿。”
他心口堵得慌,她还在那唠唠叨叨:“会不会顺着缝漏下去,打湿下边的床铺?”
有了这个顾虑,她不追香气了,蹲下来擦地。
他见不得她这样,没好气道:“管那么多干什么?下边住着做杂活的人,没床铺。”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反驳:“那也不能,没有床铺有衣裳,还有人啊,打湿哪样都不行。大冷的天,要是没有炉子,老半天也干不了,多难受。”
他冷哼一声,不肯认错。
她不急着去搓洗抹布,蹲在他旁边,追着他问:“要是我住下边,睡得好好的,被人淋一头的水,你气不气?”
他恼羞,故意反着答:“湿的是你,我气什么?”
她急了,再问:“你真不管了?”
“管什么管?去去去。”
他不好好答,她就一直问,调子一次比一次哀怨,人靠得越来越近。他怕了,望着顶上的板,无奈一叹,“管,一定管到底,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洗脚。”
她满意了,笑眯眯地安抚:“洗脚不是错,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回轻点就行。你先睡,我去洗袜子。”
她取来干净的布巾放到他膝盖上,眼睛盯着他的脚,只等它们一离开就要端走洗脚水。
“一天天大了,男女有别,往后这些事,你别……”
她端起盆就走,还回头嫌他:“你说好多回了,真啰嗦。”
“你……”
她落下了抹布,又倒回来找它,反过来念叨:“我知道啊,我在外边又不这样。别老拿名声说事,我是个丫头,名声再好,也没人请我去做官。禾爷,我就想在这自在点。”
禾爷被堵得哑口无言,说教不下去了,只想笑。
这家夥,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