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伟岸
她喜形于色,他瞧出来了,笑笑,回头望望这片残梅,挑了一枝还算过得去的,折下来,朝她走过去。
她的脸僵在那,看着奇怪。他悟了:梅花会让她想起惨死的小英。
他将梅枝插在墙缝里,回头交代她:“早些回去,以后不要过来,我们的事,不要跟人说。”
她懵了,楞楞地问:“这是怎么了?”
“别叫人看到你和我有往来,也不要老想着谁谁谁都是好人,对人掏心掏肺地好。利字看不破,人心难测,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人都不一定可靠,你跟她们才认识几天,怎么提防得过来?”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你不要灰心丧气,往日你做的好事,大家都记着呢。家安,家岁,梅珍……还有许多人关心着你。”
“哪来的好?我为什么人做事,都有所图!包括你。”
他说的既是气话,也是真话。
她没生气,笑眯眯道:“可你没叫我们为你做什么不对的事呀。家禾,落到了实处的,都是金子般的好,你不认,我们认也是一样的。”
他楞住——他早就丢掉了良心,发誓不再为它受害,满心满脑都是物尽其用……他哪有她说的这么好?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人说的什么话,好不容易停下来,揉揉眼,又叨上了:“就连乔妈妈都说等将来解了禁,要带着鸡蛋来看你。”
哪来的乔妈妈?
他撇嘴,这傻丫头,又犯老毛病了,那人随口哄一句,她就当了真。老国公这孝,要扎扎实实守满二十七个月才能解禁,过得两三年,谁还记得这几个鸡蛋的事?空口一句虚的,就换来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情,那些都是人精,她怎么玩得过人家。
算了,以后再教,这会她正在兴头上,先让她高兴高兴。
“知道了。总之,你留个心,照看好自己,不要往这边来,别叫人知道你我的事。你安心留在八珍房,遇到为难事,叫人去找家安。有了消息,我会想办法去见你,当面说,别人告诉你的,做不得准。”
她抓抓额头,为难地说:“我一着急,丢下正在刨的芋头,跑太太院子里去求情,她们都看到了。今后我还得来!万一那个害你的人没死心,再来暗算,那那……那得让他知道你这里常有人来,他怕被人撞见,就不敢下手了。还有还有,说不定会下毒,这些饭菜,都是我煮的,交钱到公中买的米和菜,连柴火也记了账,只是借他们的锅竈而已。我洗得干干净净再弄,从头到尾不让人沾手,能保万无一失。”
他虎着脸,她惊觉说漏了嘴,连忙说:“我没有乱来,我带上了居士留的那枚戒指,上回忘了告诉你,居士说太太认得它,会念旧情帮一把。”
她为了救他,不顾一切。他训不出口,只能虚虚地警告:“不能再有下次了啊。”
“哦。我记住了。我说我巴结你,认了义兄,想报恩……”
完了,他更不高兴了。
从师父到义兄,矮了一辈,是有点不好,她该怎么解释当时的为难呢?
“快走。不用你送饭,家安会管。”
喊话的他先动起来,装成老跛,扶着墙,一瘸一拐往工房去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犯了愁:他的屁股,到底疼不疼啊?
他强她也强,隔日天一黑,又偷偷带着煮鸡蛋过来看他。
不是什么乔妈妈给的吧?有些人贪心,给两个鸡蛋,就敢要两条命的回报。
鸡蛋捂在袄子里,热气散不出去,这会还烫手。她将它们丢在桌子上,双手合捧,用力朝手心吹气,还不忘提醒他:“等等,别烫着嘴。”
“哪来的?”
“梅珍带来的,说是小柔儿给干爹的孝敬。你笑了,真好!”
他摸了一把脸,就像当年她不知道在哭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搓搓手,兴冲冲地说:“初八和十五他们要去寺里,我不去,趁人少,想法子弄点肉来给你补补。这府里不买肉,外边屠户都不杀猪了,听说要五六天才能买上肉。梅珍说今年买猪仔的人也少,想是担心养成了也难卖出去,有人托她家周有才打听府里缺不缺人手。”
老实人也学坏了,在船上吃肘子的时候还念着罪过,如今主动提起要偷肉吃。不过,傻还是傻,这样的日子
佛出家日和佛涅盘日,祈福踏春,不能杀生
,谁敢出来卖肉?
“不用去外头弄,这里边就有。”他说着话,从袄子夹缝里摸出了那卷线。
红烧锦鲤!
她急了,抓着他胳膊不放,“不能吃太太的鱼,已经少很多了,再丢一条,她会伤心的!”
行吧!老好人眼里的大好人,是神圣临凡,只能敬,不能欺。
他把线又收了进去,老好人居然出了个绝妙的馊主意:“羡云鹤廊下挂着的那只鸟,能吃吗?我在家吃过烧麻雀,很香,不用酱汁腌制就好吃。”
那是一只金羽
金翅雀
,赵萝
二老爷,变态赵昽的爹
从外边带回来送给赵蒲的寿礼,生得好,唱得也好。赵蒲不爱金玉玩器,据说他把别的礼都拒了,单留下了它。赵萝死后,赵蒲越发珍爱它,亲自喂养,常对着它感怀。
他只见过赵萝一面,不熟。不过,这短命鬼能养出那样一个畜生儿子,就不是什么好鸟。他送的鸟,拿来尝尝确实不错,就算是子债父偿吧!
“真这么好吃?”
她强装镇定,用力点头,暗自祈祷:吃了大老爷的鸟,让他伤心,就算是报了仇,别再恨他了。他是主子,我们是下人,恨不起啊!
“那不等了,今晚就弄来吃,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一动,她才想起她还扣着他胳膊呢,缩回手,又伸出去拉,小声提醒:“夜深了再去,这会人还没睡下。你……你还能翻墙吗?”
他拿起鸡蛋对敲,三两下剥干净,一个给她,一个塞进自己嘴里。他吃过鸡蛋,原地起跳,左踩烂脚椅,右蹬破木桌,在这上边借点儿力,这就攀上了房梁。手一荡,腿一勾,轻松翻上房顶,在上边走了两个来回,接连扔下来几样东西。
她在下边,比他还忙,先清扫鸡蛋壳,再挨个捡这些东西。他翻跃落地,她嘴里的鸡蛋还没吞完。
她带来的热茶水派上了用场,一人一盅,把塞喉的蛋黄冲了下去。
“这是哪来的?”
“本就是我的东西。”
他们送他来这的时候,只有一个装着旧衣衫的薄木箱,没有别的。
那就是他翻回去拿了?
“哇!”
他清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说:“廖家因战功发迹,府里上下,不论主仆男女,都要习武。我五岁入府,正好从童子功练起,撑筋拔骨,扶本壮元,强内气抗外力。他们下手留了情,那板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来一百也无妨。”
她果然惊呼“厉害”。
他暗自得意,清清嗓,擦着拳头说:“眼下不能动手,你放心,等时机到了,一定为你的小英报仇!”
眼下赵昽不敢动他,他也不能弄赵昽,到了能走的时候,那就不用再顾忌这顾忌那了。
混蛋必死!
她先喜后忧,迟疑道:“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去,留着命庇护我。我贪生怕死,她……她常叮嘱我要好好活着,想必不愿意见我孤苦无依,我……”
一盯上眼睛,她就撒不好谎。这会去扯那些道理或计谋,只会让她担心惶恐。他装没听出来,点头应承:“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你在这等等,趁这会巡夜人还未上工,我先去掏鸟。”
“别!”
她犯了难,该怎么说呢?
他一早就猜到了,扒开她抠额头的手,讥笑道:“他为了这事,又恨上了太太,搬去闲野居了?”
她无奈一叹,垂眸点头。
她满脸愧疚,他觉得那人更是可恨,咬牙切齿骂:“愚不可及!”
蠢比坏更害人,若不是这死脑筋护着,赵昽早被收拾了。 他当初怎么会瞎眼瞧上这样的混蛋!
“你先回去预备佐料,那院里还有只王八,一样炖,一样烧来吃。一鸟一龟,讨个吉利:龟鹤延年。”
像是故意在骂人。
算了算了,让他骂吧。只是一回掏两样,动静闹得大,危险啊!
“我不会弄这个,怪吓人的。先吃鸟,下回再弄龟,好不好?”
“行!”
他得让她亲眼见识自个的本事,掏鸟前先拐到八珍房来接人。
“我笨手笨脚,是拖累……”
“你才几两肉,放心!上来。”
她没有做坏事的习惯,不熟练,刚趴上去,又操心起了别的:“会不会连累家安他们?”
“不会,那鸟一饮一食,都是他亲自动手,从不许别人碰。鸟死了,那是他自己造孽。”
“鸟会不会吵起来?”
“它也要睡觉,还要问什么?”
上了墙,那就是贼身了,她自觉闭紧了嘴。
春寒料峭,想是怕冷,金翅雀将脑袋藏起来睡,但它的耳朵利得很,即便他的脚步轻不可闻,它依然惊醒,警惕地看过来。
眼前这人没喂过它,但曾经日日相见,它不害怕,只有疑惑,不惊不叫,先看他,再看他的同伴。
廊下挂着灯,巧善趴在他背上,几乎和它齐平,能清楚地看到鸟眼。他碰笼子,它没有惊慌,歪着脑袋在期待。
她有些难受,冒险低语:“轻点抓。”
他收回手,轻笑道:“你来。别怕,他睡在后院,常头痛,睡前必点安神香。”
她将手伸进去,轻轻拢住。
鸟身小小的,暖暖的,小脑袋动个不停,但没有一丝挣扎。
麻雀总来祸害粮食,赶不尽,只好张网套住。眼前的它没做过坏事,只因弱小,无辜也有罪,和她们没有分别。
她心口抽痛,不敢再看它。
“到林子里再放!”
欸?
“全是毛,扒起来恼火。为这一口肉,费那么大劲,不值当。”
她呼吸一乱,他就听出来了。这傻孩子干不来坏事,真要吃了它,往后日日夜夜痛的人里,必定有她。
他轻叹,又哄:“别哭! ”
“那你……”
“失去,逝去,没差别,飞走了,也能让他凄入肝脾。”
“好!”
她吸吸鼻子,咬着下唇偷笑。待到翻出了墙,她实在憋不住,将脸贴在他后肩,悄悄地说:“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