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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断肠花

长顺烧上热水就归家去了,接替的小留站在院子中央,问她要不要这会就点上灯笼。

天黑得晚,这会晚霞还没散,看得清路。

巧善答不着急。

小留没有走,留在原地来回踱步。

巧善将窗子擦完,没急着去搓洗抹布,走到门口,柔声说:“小哥,有话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忌讳。”

小留回头瞧一眼院门,向前走半步,停下后恳求:“姑娘能不能帮忙求个情?王姑娘病了,烧得厉害,饭也吃不进去,都是原样拿出来的。”

“你去找小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小留为难道:“禾爷那……”

“他不是那样的人。去吧,该配什么药就配什么,少了银子,你过来找我。只是……不能放走她,你知道的!”

小留听她这口气,大喜过望,忙说:“不差钱,不会放她走,姑娘放心。姑娘,这这……”

巧善将抹布丢在桶里,使唤他干活。小留果然舒心了,提着桶,心满意足地离开。

夜里,他一回来,她就说了这事。他有些恼,要教训小留,怪他不该来打扰她清静。

巧善哄道:“我闲不住,在洒扫,他过来劝阻,是我多嘴想管这闲事,你别生气。”

“你呀你,享福都不会。”

她笑,将桌上那一沓纸拿给他看,趁他翻看时说:“已经在享福了。这是萧寒送来的,我算清楚了,盈利是七百七十三两八钱。算了三遍,一字不差。”

“这小子,他娘的,个个来烦你!”

“他娘的……儿子。”

她调皮这一会,他笑了。她又拿出白天看的异闻录,翻出个故事,点给他看。

书上说的也是朝廷命官赴任路上被人杀害,凶手冒名顶替,做了两年县官,进京候补才被人揭发。

他粗粗看完,合上书,闭着眼说:“这编书的人太蠢,以为死者没了父母兄弟就好瞒天过海。他没做过官,哪里知道每一个坑,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就像那悬丝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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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任后,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就算没人跟过来监察,书信往来断不了,哪容得下他这个半道来的逍遥快活?”

她先是点头,细思之后,又说:“既然要的是傀儡,只要听话,那换一个人来做,是不是也不要紧?”

就像她家,秀姐儿嫁出去,就换她上,只要有个做活的人在,是谁都不要紧。

他眼睛一亮,坐直了夸:“有道理!你想得细,不错。不过,这书还是没编全乎,没有身家背景的人,只有边读书边巴结,才能读出个名堂,有机会赴外任。读书人自成一派,同窗读书外,还有些别的交情:他要结识别人,别人也想拉拢他,为的是日后官场上彼此照应。因此除了恩师和依附的达官贵人,多少还有几个至交。凶手做了两年官,就敢掩耳盗铃上京城覆命,那是活腻了。但凡有一丝脑筋,就该趁着捞够本赶紧匿了,譬如路上急病假死脱身,又或是走那僻静山道,突然失了踪迹。见好就收,从此隐姓埋名过太平日子,总好过白白去送死,还要连累亲人后代。实在官瘾上头不甘心,那换个地方,如法炮制就是了。”

她听得认真,着急提醒:“你别教人这样使坏!”

他大笑两声,自嘲道:“我只教你,可惜凭我的道行,怎么都教不动你。”

“教得动的,那会我傻得很呢,如今这些心计,全是你教出来的。”

她歪着脑袋看一会他,放下刚拿起的针线,压声问:“你有心事,能说说吗?”

“你要进去吊唁吗?”

她毫不犹豫摇头。

他很欣慰,又说:“我并不在意。”

她还是摇头,“我做了我能做的事,那些虚礼,不做也不要紧。太太是个明白人,不会怪罪。”

他失笑,点头说:“你也是个明白人,是我着相了,担心你将来后悔。”

“不会。”

那位的恩,她还了,那位的义,她也敬过了,了无遗憾。

她见他眉间还有散不去的愁,想了想,又说:“他终归是庇护赵昽的帮凶,也是欺负过你的人,你和小英才是至亲,比他重要。”

他展颜,高声道:“好,我知道了。我托人帮我盯着,那畜生仍旧深藏,暂未露面。”

“迟早要出来的吧。”

她垂头,重新拿起针线做活。

她扎得飞快,那针好似长了眼睛又带尺,来来回回穿梭,笔直两条线,节节匀称。他一早担心会扎到手指,多看一会,就彻底放心了。

“衙门里的事还没完,我们的事,还得再等等。”

她点了头,但忧虑挥之不去: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一日不脱籍,抓她的笼子就还在。外边这些人,明面上都听他指派,可他们都是自由身,比她和他高一等。

她瞧一眼窗外,探出上半身,靠近了再小声问:“要是办不了,会不会被当成逃奴抓回去?”

“不会,你放心,太太在书上留了印章,我拓下来,叫人去刻了。上边还有姓名,我会仿字,各自仿了两封,一是赵老爷为老国公积福放人,二是太太善行布施。赵家子弟想追究,凭此书,就是闹到官府,也不会被为难。如今我们就算是为自己而活的人了!只是置不了产业。”

难怪太太要分开各写一样。

“太太真好。可惜了……”

嫁人不淑,一辈子就这样糟蹋了。丈夫昏庸,儿子孱弱,性子也随了赵家人。太太这辈子处处不如意,老天爷太不公道。

“我把银子送进去了,家安说太太很精神,起来坐了一会,亲自教三奶奶打点家里的事。五房那疯婆子又要闹,大夫诊断急痛攻心,发了癔症,送到家庙后边那院子里清静去了。”

居士住过,最终死在了那里。

“好。”

她缝完最后一针,打好结,他将剪子掉个头,递到面前。她接来,绞了线,擡头问他:“五太太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

就算五太太此刻死了,她也不觉得可怜,只是她突然想到:女人一嫁人,便没了名字,即便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某某氏。等到大太太故去,好听又好看的徐清婉不能用,成了赵徐氏。人们只记得她是赵香蒲的妻室,不知道她比他聪明,比他善良,比他强百倍。

她有些难过,用手来回抹着袖子边缘。

这袖子比她的胳膊长一截,必定是为他做的,他喜滋滋的,可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便问:“怎么了?有事就说,一起商量。”

“等我死了,墓碑上能不能写王巧善。”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才多大,说这些话做什么?”

“说话而已,哪能说死人。我想着有个名字,才不算白来一趟。”

“行,我答应你,搞个房子大的墓,不单要刻上王巧善来过这里,还要镌上她做过哪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一刻薄,或是吹牛的时候,眉毛扬得高高的,特别生动。

她听了欢喜,看了高兴,用力点头。

他又说:“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着,活到九十五。”

那都活成老妖精了,老国公养尊处优,花了成堆的银子保命,也没活到九十五,她哪呢啊。不过,吹牛不用花钱,她满口答应,正要问为何是九十五,而不是百岁,就听外边有人疾声唤“来了”,“有了”。

他立刻跳起,奔到门口,又掉头回来,“发现那畜生的踪迹了,带你去。”

“好!”

盼这一天盼了太久,真的来了,居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她往针线篓子里一摸,抓起刀柄跟了上去。

他矮着身子等在那,她知道不能碍事,乖乖地趴上去。他背起她,跟上小五。那只拿刀的手,就垂在他身前。

还是那把略弯的小菜刀,只是外边多了个棉布套子,防着误伤。套子没有封口,多出一段布条攥在她手里,约莫是为了一松手,套子就能轻松甩脱,随时挥刀砍出去。

贴墙等待的时刻,他多瞧了一会,很好,套子上还绣了一枝海棠。

他想笑,但这会不是笑的时候,他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上阵杀敌也不怕。

这姑娘,她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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