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野婚
他说过欲壑难填的道理,举过院中放金子的例,她始终没动过贪念,不明白这些人锦衣玉食丶悠闲地活着,为何还要抛下最珍贵的品行,去争只会让自己更堕落的财富地位。
她靠着床柱,恹恹地说:“真到了那一天,六姑娘七姑娘也会跟着遭殃吗?”
“难说。早些嫁出去就好了,罪不及出嫁女,可惜有了亲事,却不能发嫁。”
都在孝期,尤其是刚死了父亲的七姑娘。
“唉……”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没办法的事。赵西辞就是被守孝耽误,晚嫁了两年,让人钻了空子。”
她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外边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怅然道:“我记得你说过,唐家是诚心诚意求娶她,连带扶持了她父亲。既是真心,怎么连这两年都等不得?”
因为男人的裤裆等不了,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有他这样的定力?在外那几年,也有香艳的时候,美人主动往身上靠,他都拒了。那会只是挂念着她,不是如今这样的牵肠挂肚,但他想着为这些人尽可夫的女人破了童子身不划算,要丢,也该丢在像她这样干净的人手里。
“人心易变。”他才说完就觉不妥,忙又补上一句,“除了你我。”
“还有太太,梅珍……”她数了两个就停,苦笑道,“太太出身好,嫁的是高门大户,反倒不如梅珍自在。”
“你看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嫁我最自在!”
她用力点头,这会笑得真心,“是啊,最自在。睡吧,明日挑个好时候,去船头看看。”
“好。”
他乖乖地换回到凳子上,闭着眼说:“你想做的事,都能去做,你想看顾的人,我都会照应好。”
“家禾。”
“嗯?”
“我真的行了大运。”
“你说的没错,哈哈……”
大暑天出行的人不多,船上的日子清静。两人穿着朴素,行事不张扬,即便同进同出,也没人瞩目。
这和上回有不同,她没了要时刻紧绷的差事,有大把的时间自行安排:想躺就躺,想拨算盘就拨算盘,没有带纸笔,找烧竈的人要了几条炭,在草纸上计数也是一样的。
左手累了右手上,右手酸了换左手。
当年能一眼数出三十七枚银锞子,如今打算盘也是一样,当她专注做一件事时,眼睛特别利,手头特别准,至少他没见她出过错。
他当即承诺:“以后我们做的买卖,全经你的手过,不必额外请先生,他们不如你可靠。”
“那……跟你的人,会不会不服?”
谁敢多嘴?
不服就打,打不服就扔出去。
“不会,你这么厉害,是个人都服气。外头的世道,比那破院子里好,在外头走动丶做买卖的女子不罕见。前些年,我在马市见过一个西北的姑娘,一身的真本事,把马驯得服服帖帖。有一个嘴贱的不服气,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那姑娘不急着回嘴,多看他一眼,把手塞嘴里吹一哨,那黑骏马一擡后腿,就把那人踢飞了出去。”
她听得痛快,掩着嘴哈哈笑。
他也笑,不忘提醒她:“马蹄子不容小觑,狠起来能把肚肠都踢碎,千万不要随意靠近。何况那是匹难得的烈马,看客只当是要闹出人命了,全被骇住了。谁知那人轻松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最让人佩服的不是那姑娘能指哪打哪,而是手下能留情,那马没有用全力,只给了对方一个教训。能和马做到如此心意相通的,只此一个。”
“真厉害!她还是个……”
“好人!”
她笑嘻嘻地点头,来回拨着算珠总结:“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尤其是姑娘家,天生心肠软。”
他乐得哄着她,附和道:“这话有理。你这样扒拉,是在做什么?”
她常这样,仿佛手指闲不住,他看多了,发现这似乎不是随意在弄。
“算数。”
老实人憋不住,说起了私心:“写诗的那个背不好九九术,迁怒于我,骂我不好。我不服气,我要多练算术,让他瞧瞧,我不是卑贱的赔钱货!”
“别理那杂碎,那首诗……”
“写得不好,对不对?”
他点头,这回明着讥讽:“一肚子茅草。不会作诗就算了,横竖当不得饭吃,那烟娇说的是美人,度良宵更是不正经。”
她脸红了,咬着嘴撇开头,盯着桌上的蜡烛,说:“那年他才十三,怎么就……就下流了?他还说这是赛诗会上作的,去了好几个,每人做一两首,先生裁定这首为十首之冠。”
“那就是草包集会,草外有草!”
她没笑,感慨道:“这些读书人就是这样糟蹋钱的!唉,农人家,一年辛苦到头,统共刨不出几两银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供出些这样的‘才情’。”
他才不管那么多,只心疼她,气道:“这样一个蠢材,你早将他踩在脚下了。”
“你说的有理,我听你的。家禾,下棋难不难?”
“不难,你等等,我去弄一副。”
“算了,等下了船再说吧。”
她问起了,这又不是摘星星捞月亮那样的难事,就不该耽误。他立马起身,拉开舱门,刚跨出去,又倒回来唤她:“你也来。”
他伸了手,像是小狗吃惯了喂食,她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被牵住了才觉不对,想抽回来,又怕用了力他会多想,只好暂且装起糊涂。
好在只是这一段,出了通道他就松开手,领头走在前边。
他跟船家说要买副棋子,新的最好,旧的也行。
船家自然不懂风雅,不过,常年做这行当,偶尔会碰上些丢三落四的人,捡回来不少旧物,兴许能抓住这笔财。他说要去舱房找一找,赵家禾知道常年跑船的人不讲究,屋里腌臜,没跟着去,领她去甲板上透气。
下旬月朦朦胧胧,远处的山影影绰绰。
他居然记得这一带是哪,指着一处凸出的山石,告诉她那里是尖咀崖,再是和河湾,沃草滩……
她等着他说下文,他停住之后一直没开口,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她眯眼细看,不觉喊出了声:“盗贼?”
“是不对劲。”
他快走两步,朝坐地的人踢了两脚,粗声提醒:“劫道的来了!”
靠着船舷打盹的船工马上跳起来,跟着看过去,而后着急忙慌喊船主和同伴,摘马灯,敲锣。
船上有柴刀,有棍棒,有几十人,可惜等到那些尖头船再靠近些,众人心凉了半截——大火把,朴刀,弓箭……
船家原本还能放狠话,等第一支沾着火油的箭钉在船帆上,他立马掉头跑回舱房,抱着个宝贝匣子冲出来,越过人群,直接跳下河,逃命去了。
他跑了,船工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把命搭进去,有样学样,跟着往船的另一侧跳。
船客们乱作一团,有的尖叫,有的在人堆里乱挤乱冲,会水的不管不顾跟着跳了,不会水的哭菩萨喊老天爷,尖叫呼救命,又不知该靠谁。
赵家禾一直贴着船舷在查看敌情,巧善快跑回舱房,把要紧的东西都包好,再回来找他。
他本打算大杀四方,回头瞧见她紧抓着菜刀,一脸肃杀,突然醒悟:带着她,不该冒这个险。那些人只射了那一枝带火的箭,可见想要的是船,不是人。既然船家无情无义丢下船客,舍了船独自逃命去,他何必费这个劲来守护。
他回头喝止那些只知道哭喊的人,叫他们抓了东西再往下跳。板子不够,他捡起柴刀,用力挥砍桅杆。它一落水,立时就有几个不敢再赌的人跟着跳下去,找它活命去了。
“巧善,上来。”
“不用,我会凫水。”
她没有趴到他背上去,只递了包袱和菜刀给他。
菜刀把上绑着绳,绳子另一头是算盘,她把它插在后腰。她力气不够,把矛给了他,盾在她身上,两人牵在一起,不怕走散。
不愧是他家的姑娘,比方才那些胆小鬼强多了!
他一脚踢碎角落里的酒坛子,再打翻马灯,踩碎灯笼,等船烧起来,再牵着她快跑去船尾,抱好了,一起跳下水。
即便劫船的人想灭口,也得先登船灭了火,才能再追,这就够了。
江面只有这么宽,逃命的人各自散开,追个三天三夜,不定能完。换作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赶紧把船拉走,改旗换漆,藏好了是正经。
走哪都不太平,好好地坐船,又惹上这样的煞,他本是满腔怒火,恨得不得了,想藏在船上,逐个击杀。但人一有了羁绊,就有了软肋,他得学会服软。
跳下水后,这份忍耐有了回报。她不单会凫水,还很会,虽然力气不够,臂展不长,但胜在身子轻盈,划得快,能跟上他并肩前行,还能分出神担忧他,能腾出手,摸他的脸,确认平安。
他故意装得吃力,喘得重,她果然隔一会就停下来探探。
两人一口气游到了水草边才停,他将她拉住,带到身后,先潜下去摸两个石块,朝岸边的草窝丢过去,确认没有藏蛇,才带着她爬上岸。
人不同于船,费劲半天,只是游了一小段水路,回头还能清晰看到船上的火光。他们不敢松懈,坐地片刻,等喘息一平缓,立刻起身寻路。
穿过野草林,上小道,再穿行进山,翻过山头才敢停下来休整。
连日酷晒,干柴草叶多的是,没一会就搂来一堆。他身上有蜡封的火折子,还能用,点着了,又砍下一些枝叶和藤,编个罩子,覆在支架上,免得隔老远就让人看见火光。
他身上总是滚烫,折腾这半天,只剩鞋还是湿的。而她的衣衫和头发丝,此刻还能挤出水。
他侧着身子坐着,只趁添柴的工夫偷瞄了侧影,顿时两眼一黑。
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
叫你乌鸦嘴!
当年为何要那样刻薄?
他懊悔不已,恨不能当即扇自己两嘴巴。
她转头看过来,一面忙活,一面关切地问:“怎么了?”
愁成这样,必定是大事。
她顾不上查看掏出来的书,先蹲行过来劝慰:“有事你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他呆楞楞地盯着她从衣衫里摸出来的《结算法》,感觉脑子里算不过来了,傻傻地“啊”了一声,胡乱答:“没事,后悔不该带你出来吃苦。”
她误会了,接着掏书,接着劝:“这样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无需自责。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人还在,总有法子的。”
方才是平地波澜不惊,这会是峰回路又转,怪他脑子不想事:就凭她吃的那几口饭菜,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腰腹?
这一年的肉没白吃,它长了,原想着只要有一点就够,谁知它比他想的还要争气,哈哈!
他搓着脸,狂笑不止。
她被他这笑给闹糊涂了,不过,眼下不着急聊这些,先得查看要紧的东西,接着拉起衣摆去摸宝贝。
“别掀了!”
再掀他就要狼性大发了。
“啊?”
他抓抓额头,急中生智,盯着脚边的书说:“纸张容易坏,先别急着掀,以免粘在一起的字糊掉了,先烘干再说。”
“哦,好,我知道了。”
她将最后一包小心翼翼展开,过关文书用油纸包着,没被浸泡,比那本书好,只湿了一点边角。
她将东西交给他,解下头发,托着发尾靠近烘烤。
夜虫唱着歌解闷,山风怜他们不容易,只温和地吹,枝叶轻摇轻晃,弯月也温柔可亲。
此情此景,该作诗一首,可是她不会,转头去看他,正好逮到他心虚慌乱的眼神。她错看成了担忧,突发奇想,说:“我们就在这成亲吧?”
“啊!”
他惊得蹦起来,抓着头,绞尽脑汁,想为方才的冒犯找借口。
她焦急地解释:“先前那情形,轻则受伤走散,重则丢命。家禾,那会我不怕死,只想着一件事:我不要做孤魂野鬼。册子上的夫妻是假的,阎王爷不一定肯认。我们在这拜过天地,从此是生是死,都有了伴。”
他听得欣喜若狂,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太委屈她了。
他将原定计划和盘托出。
她笑着摇头,说:“那样轰轰烈烈的大事,以后再说。我看这里也不错,擡头有真的天,脚下是地,高堂……”
她转头去寻,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指着不远处的土堆,惊喜道:“你快看那,那有座旧坟,坟头这么高,必定有些年纪。借那位前辈做高堂,行不行?”
“行!”
有什么不能行的,此时此刻,就算叫他认个山精做父母,那都是万分情愿的。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他满脑子不正经,忍得牙都要碎了,她还在细细致致描绘儿时看过的娶亲场面。
天人交战!
大战了三百回合!
她带了书,他没带,那两本要命的书,怕她误翻到,都锁起来,连同匣子一块藏好了。没有书做指引,他一贴近她就结巴,没法说服她顺着他走,由着他来。
这一路不太平,万一有了身子,她太吃亏。
再者,即便长出了惊喜,她终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他不该像条饿狼一样趁虚而入。
总而言之,还得再忍。
眼前的火堆嫌热闹不够,坏坏地窜出一长苗,不知是在嘲讽他的畏缩,还是猥琐。他狠狠地盯着它,它并不怕他的虚张声势,很快又试探了一次。
明显是前者,它想蛊惑他,等着看戏。
他娘的,有你什么事。
他朝着大柴枝踹了一脚,把原来聚拢在一起的柴火堆踢松散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没有不愿意,太高兴,一伸腿就踢到了。嘿嘿!我看你这主意极好,比我想得周全,听你安排。”
他喜不自胜,她也很高兴,指着南边问:“定江城是在那方向,对不对?”
“没错。”
她规规矩矩跪好,告诉他:“要拜别太太……不对,是干娘。”
他跟着跪下,和她一起磕头辞堂
告别娘家父母
,而后扶起她,一齐仰头拜天,垂头拜地,再是“高堂”,最后是对拜。